煮酒丨一场精心谋划的密会

发布时间：2020-08-13 13:19:58来源：央视网

距离华盛顿113公里外，坐落在马里兰州凯托克廷山的戴维营，静谧幽深，风景如画，属于世外桃源那种。

这里是历届美国总统休憩之所，更散发一股影响时局的神秘力量——

在这，罗斯福和丘吉尔探讨过盟军作战计划；艾森豪威尔和赫鲁晓夫达成彼此遏制军事对手的共同愿望；肯尼迪讨论过如何入侵海湾；约翰逊研究过越南战争的局势。

1971年8月13日，星期五，尼克松的到来，再次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他秘密而又紧急地召集当时政经界的豪华“天团”，包括：财长康纳利、美联储主席伯恩斯、劳工部长舒尔茨、副财长沃尔克、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麦克拉肯及成员赫伯特·斯坦等15位专家，在戴维营密会。

出于保密的需要，尼克松命令所有人不得与营地外的任何人交谈——“对你老婆都不能提”“任何泄密都会构成叛国罪。”

在前往戴维营的路上，赫伯特·斯坦说：“这可能是自1933年3月4日（罗斯福就职演说之日）以来经济史上最重要的周末。”

“箭在弦上”

正如他就职典礼那天的天气，阴沉，萧瑟。

自1969年入主白宫，尼克松就忙于收拾前任们的烂摊子。

千里之外，54万美国军人正身陷越战泥潭。从朝鲜战争耗资500多亿美元，到越南战争突破5000亿美元，反越战游行示威运动进入高潮。

近在眼前的是，上一任总统约翰逊实施“伟大的社会”计划，庞大的财政支出带来了严重赤字和通货膨胀。1965年财政支出还是2.7亿美元，到了1969年，这个数字达到85.9亿美元。

60年代，美国挥舞着“凯恩斯主义”的大棒，采取扩张性政策，到了1971年2月，商品批发价格飙升，创下17年来之最，生活费用在5年内上涨了25%。

遗憾的是，扩张性政策并没有带来理想中的就业，联邦调查局数据显示，60年代的重大犯罪案件增加176%。性病的传播速度惊人，淋病则成为全国流行病。越来越多的人被迫四处漂泊，600万美国人以房车为家。

经济停滞，通货膨胀，美国内部迎来了著名的“滞胀时刻”。

外部世界也并不乐观，西德、日本经济快速崛起，美国制造业竞争力下降，国际收支急剧恶化，黄金储备逐渐减少，美元地位受到挑战。

出于对美国前景的担忧，早在1965年，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存放在曼哈顿下城总部大楼地下室金库价值4亿美元的黄金，转运回了法兰西银行。从1960年到1971年，法国共兑换了78亿美元的黄金，占美国黄金损失的45%。

美国的黄金储备从1945年占世界70%，下降到如今30%左右。战后国际货币秩序的基石——布雷顿森林体系，已经摇摇欲坠。

鉴于二战中的超强实力，美国主导了1944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构建。其核心是“双挂钩”机制，美元与黄金挂钩，其他国家货币与美元挂钩，1盎司黄金等于35美元。这一机制的巨大作用，简而言之，就是促进了国际经济贸易20多年的稳定和繁荣。

时过境迁，各方都在怀疑美国能否继续保持这一比价。

1971年5月，德国央行宣布马克自由浮动，奥地利、比利时、瑞士和荷兰也紧随其后，纷纷开始浮动，“双挂钩”中的其他货币与美元挂钩迅速瓦解。同时，黄金价格突然快速飙升，美元被疯狂做空。

《纽约时报》5月5日的头版文章写道：“欧洲金融中心遭受了两年来最猛烈的货币投机狂潮折磨。持有大量资金的公司、银行及各方都把不需要的美元换成德国马克……”

到了8月，英国大使找到美国财政部，要求把30亿美元兑换成黄金，直接将美国逼向墙角。尼克松在回忆录中写道：“无论我们接受或者拒绝这个要求，其后果都很危险。如果给予英国人他们所要的黄金，其他国家可能也会争相提出这种要求。如果拒绝，这意味着承认我们担心无法满足所有可能提出的兑换黄金的要求。”

欧洲对美元黄金储备的集体“挤兑”，让美国的新经济计划“箭在弦上”。

“我不希望太快告别首都华盛顿”

1971年2月，尼克松向国会提交美国对外政策年度报告，指出“已到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之时，战后的国际关系秩序业已结束，决定1945年以来美国外交政策的思想和实践的条件也随之成为过去……政策必须进行调整”。

这种调整，用尼克松的话来说，是为了“制定一种新的对外政策迎合一个新代的需要。”

就在戴维营密会前一个月（1971年7月），同样高度机密的事在大洋彼岸发生，尼克松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正在秘密访华，不久后，他将促成影响20世纪国际关系史上的一件大事。

然而，相比于外交场合的长袖善舞，白宫内部对尼克松政府的一致评价：最大的弱点是经济。

有上台以来的成绩单佐证：1969年、1970年的GDP增速为3.1%和0.2%；1971年，通货膨胀率20年来首次突破6%，自1960年以来首次出现经常项目逆差。美国在世界经济总量中所占的份额，也由35%降至27%。

无论怎么解释，都是非常糟糕的数据。

尼克松在上台前承诺“光荣地结束越南战争”，此时尚未得到兑现，他还继续对柬埔寨进行干涉，进一步消耗着美国的国力。虽然国内持续的通胀和失业率，可以“甩锅”约翰逊政府，但选民显然更看重眼前发生的一切。

尼克松的一位顾问评述道：“如果1971年有一次选举，那么尼克松几乎肯定会落选。”

此刻，尼克松决定放手一搏。他对美联储主席伯恩斯明示：“我不希望太快告别首都华盛顿。”

新任财长康纳利，这位自称“精致的国际金融运动场上的霸道男孩”，对尼克松说：“我可以方着玩，也可以圆着玩，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玩。”

在戴维营会议上，酝酿已久的康纳利，亮明了为尼克松一手打造的经济计划。他的一个盘算是，如果该计划实施，可能创造50万个就业机会，从而使尼克松在1972年大选中获得强大的优势。

7月中旬，严峻的贸易赤字，进一步令副财长沃尔克赞同这一计划。

“即使所有的论据都正确，也不必仓促从事。如果采取这项计划，我将受到指责”，反对最强烈的是美联储主席伯恩斯，他嘲讽道：“《真理报》会写道，这是资本主义崩溃的迹象”。

8月13日星期五晚，讨论结束时，他们没有达成正式的结论。

14日星期六上午，尼克松突然致电总统办公室主任霍尔德曼，通知他已作出决定，剩下的就是敲定发布的时间。起初，他们计划于16日星期一向美国人民发表讲话。但沃尔克建议，应尽可能提前，让国际市场知悉，这尤为重要。

“尼克松冲击”

时间安排在了8月15日，周日晚上。

此刻，美国观众正如往常一样，守在电视机前等待《伯南扎的牛仔》的播出，这是60年代和70年代初期美国最受欢迎的节目。

然而，尼克松的20分钟的电视讲话打断了这一节奏：

我们必须保护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稳定性支柱的地位。在过去7年里，平均每年就有一个国际货币危机。谁从这些危机中获益？不是工人，不是投资者，不是财富的真正生产者，而是投机商，因为他们帮助制造危机并在危机中发展壮大。最近几周，投机商们对美元发起了全面战争。

一个国家的货币实力是基于该国的经济实力，而美国经济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强大的经济体。我已指示康奈利部长暂时停止美元兑换黄金或其他储备资产，除非兑换金额被认定是对货币稳定有利，对美国有利。

整个演讲中，尼克松把美国刻画成一个受到攻击的国家，唯一正确的行动就是：反击。

尼克松的全部“新经济政策”正式出炉，最受关注的一条是：向全球宣布美元与黄金脱钩，关闭美元兑换窗口，美元贬值。

这条消息立刻引爆国际政坛和金融市场，史称“尼克松冲击”，它即将推倒的是运行25周年的布雷顿森林体系。

返回华盛顿的直升机上，尼克松身穿蓝色西装，系着同色领带，露出白色衬衫的领子，显得十分轻松随意，他忍不住对随从说：“知道这一切都是何时策划的吗？我和康纳利60天前就定下了。”原来，戴维营的密会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幕精心设计的舞台剧。

不出意料，欧洲的报纸上充斥着这样愤怒的标题：

“尼克松不得人心的措施是他的绝望挣扎”

“美国的脓疮破了”

“美元已从货币宝座上摔了下来”

……

而在尼克松心里，真正关心的是美国民众作出怎样的反应。市场表现说明了一切，道琼斯工业指数在星期一开盘时大涨3.8%——这是该指数罕见的表现。

“美元是我们的货币，但是你们的问题”

霸道的康纳利，曾说过一句经典名言：“美元是我们的货币，但是你们的问题。”

一年之后，黄金价格飙升到每盎司70美元。美元的贬值和脱钩并没有拯救美国经济，此后美国还将继续经历长达十年的通货膨胀和萧条。

历史吊诡的是，放弃金本位制和实行美元贬值的主要设计师之一沃尔克，将在几年后执掌美联储，他强势治理通胀，帮助80年代美国重振经济，被誉为“最伟大的美联储主席”。

有人说，1971年的美元，从此走下了神坛。

恰恰相反，美元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正是美元与黄金脱钩，国际货币开启了无锚之旅，美元开始了新的霸权之路。此后40年，国际金融危机将反复出现，美国以“量化宽松”为标志，成倍地加印美元，各国纷纷效仿启动印钞机，全球流动性泛滥，洗劫着老百姓的财富，让全世界为美国买单。

2020年，面对全球疫情冲击，不受约束的美元，再次发动万亿美元规模的刺激计划。

此刻，国际金价已经大涨突破2000美元每盎司。

【参考文献】

1.《黄金的故事》，詹姆斯·莱德贝特，中信出版集团，2020.01

2.“布雷顿森林体系”启示录(四)崩溃的教训，李伟，财新网，2018.03

3.《光荣与梦想》，威廉·曼彻斯特，中信出版社，2015.03

4.《尼克松回忆录》（上），理查德·尼克松，天地出版社，2019.05

5.《尼克松冲击波：央行行长是世界上最难的工作》，RogerLowenstein，商业周刊中文版，2011年10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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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子睿

责任编辑：孟夏

来源：央视网《煮酒》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