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10-31 14:21:31来源:幕味儿
“幼儿园已经开始内卷了”
“内卷里的打工人”
“教育内卷化”
“今天你卷了吗”
“……”
本是人类学术语的“内卷”一次次地上着热搜,正式闯入了普通人的视线中。在大家调侃着问对方“今天你又卷了吗?”的同时,内卷的出圈也反映出当下某种不合常理的、应当引起关注的现象——高度一体化的体制背后,竞争带来的无意义内耗。
人类学家项飙在澎湃的专访中将内卷形容成“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背后隐藏着的是人类社会高度一体化又缺乏退出机制而给个人带来的激烈的竞争。拿一个最贴近生活的例子来讲,当你的工作在下班之前完成,可你的同事们都选择加班,你也不得不加班的时候,你就被“卷”了。
内卷这一概念最早起源于人类学家对农耕经济的总结,简单来讲,随着往每个土地单位投入的人力增加,产出增加,但当达到某个平衡状态时,投入的每单位人力的产出被投入人力的成本消耗,最后的产出并没有因为人力的投入而得到实质上的提升,人类学家用内卷这一概念解释农耕社会长期没有突破的现象。在原文中,内卷(involution)所对应的词汇是进化(evolution)。内卷指的是一种模式的固化,由于该模式尚能带来缓慢的增长,人们就没有动力去改变模式,从而无法带来实质性的、有创新价值的发展。
不想上班……(图源自网络)
当内卷应用到当下的社会生活,更多地指的是激烈的竞争带来的没有实质性产出的内耗。当下使用“内卷”更多是一种情绪上的发泄,有非常明显的“被困”和“无意义”的负面情绪。回到刚刚为了加班而加班的例子,这样的加班不仅无法给公司或者个人带来效益,同时,长此以往,如果加班变成常态,无意义工作时间的增加则必然带来整体效率的低下,造成无止境的内耗。
被内卷的我们
社畜、996、早安打工人、内卷、加速……近段时间相继出现在社交媒体的流行语从一方面来说是青年丧文化的流行,另一方面折射出的是人们对无止境竞争的疲劳。从幼儿园就开始的内卷,一路卷过小升初、中高考、大学四年、研畜、社畜,卷至我们遭遇中年危机,面对其他更严峻的困境。
前段时间引发热议的原刊于《三联生活周刊》的文章《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描述的就是在高等教育体制下发生的内卷。
文章指出,在中国的顶尖学府里,成功正压倒成长,在极度的竞争中,同伴为了绩点疯狂PK,精疲力竭。然而高绩点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埋头苦学,精心经营可能更为重要。选课不再是出于兴趣或为了挑战提升自我,更多是为了规避有难度的课程,选择所谓的“水课”去刷出一个漂亮的绩点。所有的学生工作、志愿活动都围绕着综合测评的加分,所有的实习也都是为了打造出一份完美的简历,而非是出于个人成长、学术深造或者兴趣的考虑。
高等教育逐渐失去了其“认识自己”的功能,学生们倾向于走捷径,复刻学长学姐成功的人生规划,而非沉下心思考和探索自己真正的趣味和热情所在。用教育去实现阶级跃升变成了一种深深根植于家长和孩子内心的惯性思维。
图片来源于:《三联生活周刊》
我们因何而卷?
人们一面在社交网络上吐槽着内卷,一面却不得不在现实生活中加着班或者精确计算着综测的加分和绩点。这体现的是当下,人们已经意识到了这种不健康的内耗,却又难以找到可以替代或者行之有效的解决方式。
究其根本原因,我们究竟为何而卷?
某写字楼夜间加班情况;图片来源:腾讯新闻
从恶性加班/996文化的个例讨论,有人提出,内卷可能是对资本主义压榨劳动力的批判,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却并未出现这样的情况,内卷可能是独属于东亚文化的社会现象。
从企业的角度而言,无意义的加班带来的内卷的直接原因可以归咎于有效评价制度的缺乏。由于没有行之有效的评价机制,导致不甘落于人后的员工,即使工作已经高效地完成,却不得不为了体现自己的“努力”而留下来无意义加班。对于员工劳动成果的评价标准不是效率或质量,而是更为直观的工作时间。即便是工作完成得一般,惊人的工作时长也可以带来正面的评价,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也成为了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
员工数量过多是缺乏有效评价机制的原因之一。996文化正起源于劳动力密集型产业——电商。面对众多的人力,主管无法有效地评价每一位员工的能力和劳动成果,从而使得直观的劳动时长变成了主流的评价标准,也某种程度上造成了这种不健康的、无意义的内耗。
然而从个人的角度而言,企业缺乏有效评价机制,为什么个人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呢?
人类学家项飙认为,个人无法做出改变的深层原因在于,在高度一体化的市场竞争下,我们的文化缺乏退出机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统一的目标的指导下,我们所有人挤在一处,脑子里想不到别的出路。
三十而立,买车买房,社会固有的期望给个人带来了巨大的道德压力,在我们的社会舆论和文化语境下,退出竞争意味着失败,而失败则是不可接受的。
举例来讲,在中国的相亲市场上,男女根据年龄、学历、外貌、工作类型、月收入、户口所在地、有/无房车而被分成三六九等,这样的分级制度映射出社会对于成功和幸福的定义。
项飙谈到,在西方,年轻人去理发店做学徒是正常的个人选择。然而在亚洲的文化下,从不尽如人意的职场退出选择开面馆,甚至会让这个人觉得没有脸面去参加同学聚会。同理,北大学生毕业后卖猪肉当保安的新闻之所以在网络上能引起如此大的争论,就是因为人们并不认同所谓的“人生赢家”退出主流竞争赛道,寻求个人的生活方式。
“三和大神”:社会底层人员何去何从图片来源:知乎
2018年,NHK的一部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将“三和青年”正式引入了大家关注的视线。“三和青年”指的是在聚集在三和人力市场的日结工。与主流群体不同,三和青年的存在就是对主流的一种退出,他们过一天算一天,对身无分文的状态并不焦虑或者感到不安,被很多人视为青年反抗“工厂文化”的标志。在社会学田野调查的著作《岂不怀归》中,作者提到,三和青年经常说:“不想工作的原因是不愿意被剥削、被克扣、被歧视。”
三和日结工代表的是一种对内卷的退出,而这样的退出也引起了恐慌,因为社会主流话语将他们的行为解读成自我放弃,而非个人选择。
内卷之下,再看日剧《我,到点下班》
如何应对内卷的职场,2019年的日剧《我,到点下班》以发誓每天都要准时下班的女主角东山结衣的视角,通过日本职场屡见不鲜的加班问题,重新审视了关于婚姻观、过劳死、育儿假等多个社会问题,探讨了工作和生活的平衡。
主人公东山结衣在入职网站设计公司NetHeroes时就表明了自己每天准时下班的决心,东山通过桌面整理、文件分类、工作时间分割等方法提高效率,争取今日事今日毕,而可以明天继续完成的工作就不拖着同事加班。
朝九晚六,东山结衣都会准时打卡上下班
然而这样高效且健康的工作方式却未能得到同事和上司的认可。一方面,面对将“努力工作”作为人生信条的同事三谷,东山需要应对她直截了当的责问和他人都在加班自己却准点下班的无形的道德压力;另一方面,上司的质问也增加了东山的压力。
“拼一拼吧,其他人都在加班呢,东山你好像没什么干劲。”
即使东山高效地完成了工作,却仍然被上司和同事评价为态度不够积极。
六点准时下班的东山被上司质问
除此之外,《我,到点下班》还塑造了工作大于一切的种田、放弃育儿假重返职场的贱岳前辈以及义务加班的吾妻等人物,描绘了一幅加班职场的人物群像。
生下双胞胎的贱岳早早回到职场,即使曾经设计出过很多获奖网站,贱岳仍然时常处在“担心自己被落下”的焦虑和恐慌中。
“你常常听到吧,别人对生了孩子的职场女性无法信任,指指点点。”
为了杜绝这样的言论,贱岳放弃了原本健康的工作方式,开始拼命的加班,把工作和生活搞得一团糟。最终,因为对下属建议的忽略而搞砸了一个唾手可得的网站承建项目后,气馁的贱岳总算听取了东山的建议,调整了心态,不再自己和自己较劲。
东山开导孩子发烧仍坚持加班不肯回家的贱岳前辈
《我,到点下班》还抛出了许多值得深究的话题和言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工作方式,我不需要别人指导我。”“日本人总是抱怨上班迟到,为什么却不在意下班时间呢?”“准时下班的人,肯定不能出人头地吧?”
东山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敢于反抗加班的“异类”。曾经的东山也以加班为荣,以努力为信条,但是在一次因工作导致的意外事故后,东山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她选择了辞职,从内卷中退出,不再勉强自己。
东山告诉同事三谷自己为何坚持不加班
因为不加班,东山找工作的过程中屡屡碰壁,即使最终来到了NetHeroes,东山也在实践“不加班”的过程中,不断遭遇了来自同事和上司的压力。同时,结婚生子就像一把刀一样悬在东山岌岌可危的职场上,挑战着她平衡工作和生活的能力。
面对父母和未婚夫的期望、社会的道德压力和来自职场的压力,工作和生活的兼顾并非是像剧中呈现得那样调整心态即可解决的问题。它涉及到的是更深层次的整体社会福利的缺乏、体制的矛盾和主流话语的舆论压力。
“如果我们的社会可以让父母多陪伴孩子就好了”,东山在剧中如此和未婚夫倾诉着。剧集虽未提供有实质作用的解决方案,但是却深刻地指出了内卷这一社会现象,直指体制的缺陷和社会福利的不完善。然而又何以解决内卷这个问题呢?
除了剧中提到的改变竞争的个人心态,更多的还需要时间的更迭,一代又一代人去转变主流话语的导向,也需要更完善的社会福利去提供给人们合理的退出机制,帮助我们有一天能够摆脱内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