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7-07 14:39:55来源:世界音乐
1998年6月,在美国纽约卡耐基音乐大厅的演出厅,一群黑瘦的老头老太太正在和一个戴着粗框眼镜的艺术家一起排练。
排练至一半,一个戴着礼帽的老头与其他乐手因为理念不同产生了争吵,摔琴而去,抽起了雪茄。
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演出排练,这场演出意味着古巴音乐在半个世纪之后又有了重回世界音乐主流的趋势,而在当时,这种音乐已经开始面临“失传”的窘迫。
乐手是一群来自古巴的老头老太太,年纪最大的有90多岁,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纽约,前不久他们刚刚录制完一张专辑。
而眼下排练却陷入了僵局。
此时台下有一位导演拿着相机将镜头对准了舞台上的争执,这位导演就是维姆门德斯,也是大名鼎鼎的《柏林苍穹下》的导演。
此时他正打算把这群老头老太太拍摄成一部纪录片,但这只是出于他的临时起意而已,很有可能下一刻他就撂挑子不拍了。
开车的人是维姆门德斯,坐车的是吵架的老头
站在一旁看着这群老家伙们的是音乐制作人罗伊-戈德(RyCooder以下简称RC),他曾经给滚石乐队制作专辑,是摇滚乐的伟大先驱之一。
他们聚集在此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即将消亡的古巴音乐。
但演出眼下还未开始,排练厅内的气氛就变得如此紧张,这让古巴音乐的命运开始有些岌岌可危起来。
而所有故事,这张专辑,这场卡耐基的演出,这部纪录片,都源自RC在70年代,越过封锁线,开车前往古巴说起。
这是一场打捞即将沉入加勒比海的古巴音乐的冒险。
古巴拥有着狭长的海岸线,舒适的热带景观,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打康佳鼓,派对在下午就会开始,人们饮用不加冰的朗姆酒,一边随着颂乐跳着曼波舞。这里的雪茄和美酒负有盛名。
但很少有人知道,古巴音乐曾经在过去,可以陶醉整个世界。
有人形容:“古巴音乐是美国黄金时代音乐的单一麦芽威士忌陈酿”。
这就不得不好好聊聊究竟什么是古巴音乐。
早期的古巴被西班牙殖民者所统治,而装载奴隶的货船将非洲的原始音乐带到古巴时,它演变成了独特的颂乐(SonMusic)和曼波舞曲。
1895年,诗人何塞·马蒂发起古巴的独立运动,他通过诗歌和音乐鼓舞古巴人民,从此颂乐一直是人民前进的武器。
它一如加勒比海的热带一样奔放阳光,像是从殖民苦难上绽放的花朵。
在50年代,古巴由美国扶持的巴蒂斯塔家族,在古巴进行了残酷的独裁统治。如果有看过黑帮电影《爱尔兰人》的话,想必对里面低调残酷的罗素·布法利诺印象深刻。
《爱尔兰人》中的黑帮家族老大布法利诺
在这段时间,古巴成为了美国的“后花园”,他们在古巴建造了很多酒店和赌场,为古巴提供了很多歌舞娱乐场所,音乐家有了许多演出场所,古巴音乐的发展日渐繁荣,甚至融合了美国的爵士,进入了古巴音乐的“黄金时代”。
但黑暗过长,总会迎来黎明。那个男人,菲尔德.卡斯特罗出现了!
作为在世界上都享有盛誉的革命家,美国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在革命期间,卡斯特罗甚至单独在身边携带了一支传统的古巴四重奏乐队,一边打游击一边用音乐传播革命思想,那时的人民在圣地亚哥的山间传唱着经过改编的颂乐:“我们必须要保护好菲尔德”.
革命岁月里,古巴音乐里更具传统意味的颂乐得到了复兴,它甚至成为了针对独裁政府传播革命的有利武器,
当革命开始,资产阶级的歌曲退出市场,象征着古巴殖民苦难的颂乐再次在乡间山沟响起。
但不幸的是,因为对卡斯特罗的不满,美国对古巴下达了封锁令,于是古巴也与世界产生了一段漫长的隔离期。
那时候,卡斯特罗下令关停所有带有资产阶级性质的酒吧和俱乐部,古巴政府鼓励「传统的诗谣之家」。
这些诗谣之家的乐团编制通常很简单,包括吉他、Maracas(沙铃)、Congas(一种手鼓)等,较少用到大编制的乐团形式,通常演唱古早的古巴民谣。
而黄金时代流传下来的古巴音乐自然不在这一形式中,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古巴的音乐发展也陷入了窘境。
在这封锁且艰难的时光中,古巴音乐能得以保留下来全靠“社交俱乐部”,“美景社交俱乐部”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
”美景社交俱乐部“的成员们基本都是音乐家,因为动荡和隔离,他们的人生饱受磨难,但在漫长的七八十年里,俱乐部的成员们靠着俱乐部保持着联系和友谊,坚守着他们的音乐。
他们保住了古巴的音乐传统,并且留住了古巴音乐的“黄金时代”。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俱乐部里的成员,那么古巴音乐将彻底被世界遗忘。
而时间来到70年代,当时对古巴的封锁仍未结束,出生于美国的摇滚先驱RC却不管这些,穿过了封锁,走进了古巴,在穿过街区时,他听到了小时候收音机里播放的那些音乐。
那是只有四五十年代才会有的音乐,因为动荡带来的隔离,古巴完好地保存了部分美国大乐队和爵士乐的风格,而这成了打动RC的部分。
源自于这场神奇的经历,20年后,他再次来到了古巴,而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美景社交俱乐部"。
美景社交俱乐部
古巴的音乐之所以能够在动荡和封锁的时局下保留下来,这些都要靠一群无人知晓的老艺术家长达七八十年的坚守。
还记得开头提到的在排练现场摔琴而去的老头子么?他叫坎佩,他便是这个“美景社交俱乐部”中的一员,RC在哈瓦那的一间小俱乐部里找到了他。
坎佩回忆自己小时候给奶奶点雪茄,那时候他才五岁,他说自己差不多抽了八十五年的雪茄,他的青年时代正是生活在那一段“黄金时代”。
在坎佩青年时代所经历的“黄金时代”里,他开始学会了吉他,那段时期的音乐带有很多美国元素,他至今还能和RC一起在房间里切磋吉他,玩一些美式“老把戏”。
在那个时代中,卡斯特罗带来了革命,革命带来了人民的胜利,卡斯特罗试图为古巴带来一个更加民主自治的社会,但当时古巴的非洲裔和白人社群之间还是互相隔离,卡斯特罗试图签订协议让大家摈弃种族歧视。
然而种族歧视并未消失。
当时在那种封闭的环境下,种族歧视的社会环境也让古巴很多优秀的艺术家得不到伸展的机会,虽然菲尔德在革命之后签署了文件企图消灭黑白人社区之间的隔离,减弱种族歧视,在当时的环境下,种族歧视并没有得到明显改善。
很多黑人艺术家失去成名发展的机会,而这样子的机会,他们中的很多人等了一辈子。
开头在卡耐基演出的老家伙们里,还有一个黑黑瘦瘦的老头,他叫易卜拉欣费雷尔,也是“美景社交俱乐部”的成员。
他出生在古巴圣地亚哥的一个小镇圣路易斯,12岁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父亲早就去世,十二岁便成了孤儿,费雷尔必须要出去谋生活。
你可以在很多古巴音乐的专辑封面上见到他的身影。
或者是在电视台主唱旁边看到他卖力演出的样子。
或者在角落里的作曲人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但他一直没能等到最后能够成为主唱的机会.
一起创建乐队的主唱跟他说他的嗓音很难听,观众们并不喜欢他的嗓音,他被驱逐出了自己创办的乐队。
黑人仍然在这片土地上备受歧视。
费雷尔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个向世人展示他的歌声的机会,他从七岁便开始学会歌唱生活中的一切,这个机会他一等就是六十多年。
他一直信奉一个叫做Lazarillo的民间神明,它来自西班牙的殖民文化,类似一个小乞丐,传说中他能够为迷茫的人指明人生的方向,费雷尔每天出门前都要往自己的小神社里喷一遍香水,并敬上一杯朗姆酒。
殖民统治与奴隶贸易给古巴带了融合奔放的音乐,虽然黑人音乐可能才是构成这独特音乐底色的部分。
种族歧视下很多有才华的音乐人都得不到伸展自己才能的机会。
“美景社交俱乐部”的这堆老家伙里面有一个也是唯一的女歌手欧玛拉。
欧玛拉的故事也非常的传奇,她曾经的梦想并不是当歌唱家二是芭蕾舞演员,直到明白自己因为肤色可能永远无法成为一个舞者,她才黯然离开。
后来她凭借着一副好嗓音开始了歌手生涯,欧玛拉是黑白混血,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他的父母与社会的偏见与歧视战争,并陷入了爱河。
欧玛拉的爸爸教会她很多古巴传统歌曲,那些歌曲歌颂着爱与阳光。
她的父亲在革命前经常去美国演出,在与家人难得的相聚时光里,父亲会在餐桌边与母亲唱起二重唱巴亚莫之歌(古巴民歌),欧玛拉回忆说,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她爱上了古巴音乐。
欧玛拉除了需要承受种族歧视带给她家庭和芭蕾舞者梦想的苦难,还被冷战时期撕裂的意识形态斗争伤害着,欧玛拉的姐姐当时参加了美国的“彼得潘计划”(OperatiónPeterPan):从1960年到1962年间,大概有14000多名无人陪伴的古巴儿童被美国飞机空运到了美国,被送到了迈阿密、纽约和新泽西等地方。
由于“彼得潘计划”是专门给孩子的,这使得很多家庭父母与子女分离了。
因为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信任和意识形态对立的影响,很多孩子与父母被迫骨肉分离。
欧玛拉一家也分离破碎,姐姐去往迈阿密,欧玛拉则待在了古巴,跟随古巴外交使团去往世界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演出,她也在六十年代来到过中国,家中甚至收藏了很多中国的瓷器。
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二十年,政治封锁和冷战意识形态的对立使得古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外部失去了联系,当然包括音乐与艺术上的联系。
十年二十年在历史书上或许只有一瞬间,但对于这些音乐艺术家来说,却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时光。
无论是坎佩,费雷尔还是欧玛拉,他们都表现出对古巴音乐的深沉的热爱和火热不褪色的激情与情欲,
他们像是沉入地中海的美丽琥珀,等待着被有识之士打捞。
RC来到封锁之后的古巴,惊异于古巴保存完好的音乐,看着垂垂老矣的那些音乐人,他决定灌录一张唱片,想要把音乐留下来,并且找来了维姆门德斯,把整个古巴之行记录了下来,才有了这部纪录片:《乐士浮生录》
他们在古巴灌录了一张专辑,就以“美景社交俱乐部”命名,这张专辑在97年一炮而红,拿下了格莱美最佳拉丁文音乐奖!
专辑的封面来自一张偶然补获的照片,那是一生卑微的费雷尔第一次来录音室,他都不知道为何而来,费雷尔叼着烟行走在夕阳下的哈瓦那街头,不知道自己期盼了一辈子的出名机会正在等着自己。
专辑录制完成后一炮而红,各种奖项纷至沓来,费雷尔甚至前后拿了三次格莱美,这是他以前难以想象的。
还记得开头时那场关于卡耐基厅演出的争吵吗?那场98年的至关重要的演出!
这场演出后的掌声长达十几分钟,他们成功了!“美景社交俱乐部”彻底走红,这群老家伙们得以周游世界,在伦敦,他们让年轻人们不断尖叫。
不仅唱片拿了格莱美,这部临时起意拍摄的纪录片后来也提名了奥斯卡,甚至在2008年,美国总统奥巴马邀请了“美景社交俱乐部”去往白宫演出,古巴音乐这种热带音乐在不断地散发它酝酿了数十年的魅力。
坎佩接受采访的时候曾说:“只要我的血液还在流淌,我就还要爱女人”。
他告诉年轻人们关于保有激情的秘密:不要过分放纵。
在他最经典的歌曲里《ChanChan》里,他这样描绘着:
“我”从古巴的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
不停地寻找流浪,
直到我碰到了Juanica与ChanChan,
她们在海边晒太阳,
细沙覆盖住她们曼妙的曲线,
她们突然之间从沙滩里站出来,
抖动身上的细沙,
她们的“抖动”让我忘记了流浪驻足观看,
忘记了目的地,再也没有了出发的动力。
想象一下,在古巴的沙滩上,穿着花衬衫的老头们惬意躺在沙滩上,看着年轻气盛的游客们与青春动人的肉体,回想调笑自己的往日的时光,我想不到比这更酷的事情了。
费雷尔则酷爱红色西装和精致的墨镜,当然出门前少不了古巴香水,他七十六岁仍然对自己的魅力保有信心,“仅仅需要一件合身的红色西装,我就可以迷倒半个哈瓦那的女人”。
当有人告诉欧玛拉,你简直就是古巴的沙拉沃恩(沙拉沃恩是二十世纪爵士乐歌坛三大天后之一,在五十年代的爵士乐坛有着重要的影响力),结果你猜欧玛拉怎么说,她说:“沙拉沃恩才是美国的欧玛拉。”
还有一些篇幅限制,无法提到的“美景俱乐部成员”:钢琴家鲁宾,乡村歌手伊布卢姆,鲁宾在古巴音乐的落寞时光里一直在学校给孩子们上音乐课,他也奉献了本部纪录片我最喜欢的一段,教堂里孩子们围绕在鲁宾身边,跟随音乐扭动身体,这好像是一种音乐的传承。
古巴的音乐人们热情,幽默,富有似乎永不衰减的激情,饱受苦难而乐观,就好像这块岛屿一样,还有太多纪录片里的音乐人无法一一详细介绍,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拥有时间沉淀下来的故事感,那种历经沧桑而又充满生活智慧的气质。
最后绚烂的瞬间总是短暂的,当纪录片导演问起几位老人面对名誉与声望有什么想说的。
费雷尔感慨自己为了今天准备了六十年,在2017年,他在古巴去世,棺椁上盖着古巴国旗,那一天无数的古巴人自发前来送行,唱着他生前创作的歌曲。
欧玛拉不敢相信今日取得的成功,她在舞台上歌唱的歌曲灵感来自于她痛苦的生活,父母破碎的爱情,被意识形态撕裂的亲情,以及被种族歧视所伤害的梦想。
坎佩依然幽默,成名不怕晚,哪怕九十几岁,至死都是少年,他仍然保留着情欲的激情,这是古巴音乐给他人生最好的礼物。
钢琴家鲁宾的回答最让我动容的,他说自己将会在坟墓里弹完这辈子的最后一个音符。
当你了解了这些终身的音乐斗士是怎样用生命来谱写音乐的,那么你回头再去听这张《美景社交俱乐部》必然也就有了更深刻的感悟。
好的音乐是会冲破偏见的,无论是政治的还是人性的,音乐就像水流一样在无形中给予人们善与美的观念,抚慰痛苦,带来欢乐。
RyCooder在发现好景俱乐部之后说:“在古巴,音乐就像河水一样流淌。”
他还说,音乐就像掘宝,你要不停地挖啊挖,才能找到宝藏。因为隔世良久,他们挖掘到的古巴音乐中,有一种很土的东西,类似于更接近原声态的民歌,有时候很伤感,但不是爵士乐孤独的伤感,而是有点情节剧式的,旋律简单又辗转反侧。
人们常说,古巴是加勒比海上的一颗琥珀,而古巴音乐则可以说是琥珀里的那个栩栩如生的昆虫,与之不一样的是,古巴音乐仍然活着。
古巴音乐就好像人类勇感与乐观的活化石,殖民历史的过去为它增加了一层厚重感,奴隶历史的苦难为它镀上了一层忧郁,五十年代的繁荣泡沫为它增添了一笔华丽,而革命往事为它带来了独特的大众感。
你在古巴音乐上能够听到很多种音乐的影子,西班牙音乐的热情,美国五十年代的爵士乐,或者是土气浑厚强节奏的非洲音乐。
但它什么也不是,它就是古巴音乐,这片小小岛屿上人民创造的音乐,被写在古巴宪法上的诗人何塞马蒂说过:音乐就是人的灵魂。
所以与其说古巴音乐差点被世人遗忘,RC一行人重新拯救了它,不如说这一群老人家像香醇的古巴佳酿一样,等待着世界去再度发现和品尝,笃定世界会惊异于它独特的口感。
淌过岁月与偏见,战争与封锁,古巴音乐就像古巴人民的灵魂,它被永远传唱,无论是在哈瓦那的旅游沙滩还是在圣地亚哥的山间小径,无论是在卡耐基的音乐大厅还是在卷烟工厂工人口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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