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09-25 17:36:41来源:看理想
今天是鲁迅诞辰140周年。
鲁迅是中国人无法绕过的作家。小时候,我们“受难”于他文章的佶屈聱牙;长大后,却忍不住一次次回味他的深刻与锋利。
在看理想App节目中,主讲人许子东提到“其实任何年纪的人只要识字,且对中国的人和事有兴趣,就可读鲁迅。而且不同年龄会读到不同的鲁迅,旁人无法替代。鲁迅虽然去世了,可是他其实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
今天的文章,我们摘选了许子东对鲁迅三篇散文的解读。百年过去,鲁迅的呐喊与彷徨,仍然在这片土地上回荡。
“要理解女人和男人可以读张爱玲;要理解中国人,你一定要读鲁迅。”
讲述|许子东
来源|《许子东重读鲁迅》
(文字经删减编辑)
1.
人在时代的转换中何去何从?
在散文《随感录二十五》中,鲁迅说,中国的男人可以分两种: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
第一种只会生,不会教。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讲的就是在一个时代转换当中,应该怎么做人,应该如何教育。这个时候的鲁迅其实就是“超人”,他自己身陷不幸的婚姻,一时也难为人父,却要替中国无数男人操心,提醒他们怎么做父亲。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鲁迅说,“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显然这一时期鲁迅非常相信进化论。
“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在鲁迅看来,食色对己既不是罪,对儿女也算不上恩,这是非常开放和现代的一个观念,父子间没有什么恩。
鲁迅这个说法,对于强调孝道的中国传统道德构成了非常大的挑战。鲁迅建议用爱来代替恩,然后说,“凡是不爱己的人,实在欠缺做父亲的资格”,这又是一重人道主义的挑战,爱己才能爱人。
人保卫自己权利的叫消极自由,跟人要救别人的积极自由是一样重要的。
不过这篇文章里有一段话,鲁迅重复了两遍,后来著名的鲁迅研究者夏济安又重点地引用这段话。这段话却不是讲消极自由,而是讲为他人牺牲的积极自由或者说献身。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其中的“他们”是指年轻一代,孩儿们。
夏济安讲了一个故事,隋炀帝的时候,李世民召集各路好汉造反,结果事情败露,只好逃走。隋兵用了一个铁闸门,把他关住。这时候就有一位侠客用身体把铁闸挡住,让好汉们都逃走,自己反被这个铁闸压死了。
夏济安就引用鲁迅的话,说“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就是前文提到的,“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夏济安
夏济安研究鲁迅,认为鲁迅一生创作的最重要的意向就是“黑暗的闸门”,鲁迅觉得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扛住这个“黑暗的闸门”,让年轻人让新一代去到一个光明的世界,而他知道自己是要被压死的。
这个闸门是什么呢?在夏济安看来,一是中国传统文化,二是鲁迅内心的悲观主义。因为鲁迅身上背着这两个东西使他走不远,但是他愿意让年轻人走。所以鲁迅是这么一个悲剧的英雄。
2.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之后,另一篇早期的鲁迅有名的散文,是《娜拉走后怎样》。
这篇文章是1923年12月26号,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院一个文艺会上的公开演讲,最早也是发表在这个学校的一个文艺会刊上面。
这篇文章有两句话需要特别注意。第一句是大家很熟悉的,讲娜拉出走以后,怎么无路可走。第二句讲的是“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
娜拉是易卜生的话剧《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她不愿意在富裕的家庭里,只是当一个有钱丈夫的花瓶,所以,毅然决然地推开大门,离开了温暖、舒服的家。出走的那一幕是全剧的高潮,也是结尾。
胡适,还有很多现代作家,或翻译,或改编,或写评论,介绍易卜生的这部戏。它在五四时期的影响力很大,是当时女性解放的一个标志性作品。
但是鲁迅的第一段话相比他几年前,比如他在《我之节烈观》里边呼吁的那样,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在《我之节烈观》的最后呼吁,“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还在《热风》《随感录》里边说要“个人的自大”等等。
某种程度上,娜拉勇敢地离家出走,女性反对她的丈夫、冲破家庭,这正是五四初期鲁迅他们的呼吁的回声。
可是,仅仅三四年功夫,鲁迅对中国、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出现了变化。这个变化,他来得比同时代的其他人更早,或者其实他也没有变化,只是最早他是采取了呐喊的姿态,而接下来他陷入了一种彷徨。
对于娜拉出走——相当于五四女性解放第一波浪潮,鲁迅的这篇文章给它泼了一盆冷水。鲁迅说,娜拉走后会怎么样呢,“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句话非常出名,当时是对着一群追求新学的女大学生讲的。
当时在北京读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这些学生,有的可能家里就不赞成她读书,她为了读书就自己跑出来,有的可能是跟着她喜欢的男人私奔出来的,比如丁玲、萧红都是这样。所以,下面坐着一群已经出走的娜拉。
鲁迅说,出来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为什么呢?在鲁迅看来,女人从家庭、男人牢笼里出走是一个梦,可是“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以后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但鲁迅还是惊醒了下面的大学生,鲁迅并没有跟她们说,你们出走得好,你们只要出走,将来就会有玫瑰色的前途。就像冰心描写的这样,鲁迅的意思是“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一方面鲁迅承认找不到路的情况下,梦是宝贵的。另一方面,鲁迅偏偏要点醒各位女大学生的梦。“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鲁迅是这样说的。
其实关于娜拉出走以后的几种情况,很多作家后来都写了。
鲁迅自己的《伤逝》就是写一个比较有钱人家的女儿子君,跟着一个书生涓生同居,男的失业,两个人太穷,最后子君就回家了,最后病死了。这个悲剧,写的就是“回来”。
而另一种“堕落”,故事很多,比方说曹禺的《日出》,陈白露当年也是纯真浪漫,嫁给诗人,做过明星、歌女等等,最后变成交际花。在大酒店,日出之前吞药自杀。
所以《娜拉出走以后》这一篇文章里的两句话,无意当中勾画了之后几十年,甚至一直到今天的很多现当代中国文学的主题。
3.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希望》发表在1925年1月19日的《语丝》周刊上。
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的《序》当中说“又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换句话说鲁迅是想劝劝青年不要那么消沉。
文章开头第一句:“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在鲁迅笔下,一个青年人或者任何年龄段的人心里“平安”,并不是好事。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鲁迅接下来就开始回忆:“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其实鲁迅真正意义上对自己与世界充满希望的时期,是他在日本的时候。
早期在日本(大概是1903年到1906年期间),鲁迅在文章《斯巴达之魂》中强调重视科学。复旦教授郜元宝有篇文章叫《为天地立心》,根据他的研究,“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时期,是鲁迅思想发生大转变的一个时期。
鲁迅离开仙台后又写了非常重要的一篇文章,叫做《摩罗诗力说》。文中的关键词逐渐由中国、国民、科学等转为人心、精神、“本心”、“白心”等等。换句话说就是从群体转向个体,从躯体转向人心。鲁迅在那个时期确立了个人本位的救国使命。
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说:“必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也就是以己为造物主。这句话很重要,也就是说个性解放与个人自由,在他看来即是人生起点也是终极目标,所以他反抗一切对个体自由的压抑,这也是鲁迅一生所贯穿的,任何东西只要压抑了个体自由,那它就是错的。
所以日本学者增田涉有一个说法是,“在鲁迅的著作和日常生活中有一个中心词,就是‘奴隶’”。鲁迅的人生观就是主张人不要做奴隶,人们觉得很舒服的状况,在鲁迅看来却觉得是在做奴隶。
鲁迅的人生观就像他后来与许广平所说的:“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有着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
这里提到两种思想,一种是人道主义,第二种是个人的无治。所以,鲁迅说:“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
因为充满这样的自我矛盾,鲁迅毫不讳言地说他是在“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所以,我们都知道他从日本回国以后有十年的时间就抄抄古碑耗尽青春。
等到写《野草》的时候,他问自己:“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鲁迅在创作《野草》的时候所感到的失望空虚,是在他已经成为“狂人”,成为文艺界主将以后所感到的一种空虚,这与之前他完全没有出名时的那种精神状态应该很不一样。但是,鲁迅还是在怀疑他这篇文章的“中心点”,也就是希望。
希望是什么?希望就是“明天会更好”,对不对?可是鲁迅不这么看,鲁迅在文章中引用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首诗: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能说明鲁迅对他早年的信念失望了吗?虽然他后期的状况有点复杂微妙,但鲁迅一生都没有放弃他所谓的人道主义和个人无治主义这两个底线。
如果说“五四”的青年把当时热情引入的西方学说直接当作中国的希望,那鲁迅所用的裴多菲的这个比喻就是在说:你们把那么多西方的学说引进来,觉得这都是希望,但它们不是,它们是娼妓,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但不是出于真心。
任何希望进入中国,都会进入染缸发生质变。鲁迅及时看到了这一点,这是他的深刻,也是他的不幸。
如果说胡适、陈独秀或者郭沫若等都觉得“五四”是胜利了,而鲁迅,在这胜利中起着巨大贡献的鲁迅,本人却是对此充满了疑虑。
他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这句话的出处,是裴多菲1847年七月十七日写给友人的一封信。裴多菲说他在旅途当中看到一匹样子很怪的马,觉得害怕,结果它倒跑得很好。所以他就说:“你看你对世界没有希望,你绝望吧,是你觉得希望在骗人,但绝望也不一定就可靠。”
所以这句话后来被看作是鲁迅《野草》的核心概念与主题。这个主题用白话来说就是我没办法证明希望不是虚妄,虽然它们很可能是“性工作者的矫揉性感”,但我也没办法证明绝望不是一个虚妄。
这句话鲁迅重复了两遍,算是他在《野草》中给青年人最大的正能量的鼓励了。
*本文摘选自看理想App节目《许子东重读鲁迅》3、29,内容有大量删减和调整,小标题由编辑添加。完整观点和讲述请移步至相关节目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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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许子东一起重读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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