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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开元:吕不韦不是秦始皇的父亲 | 短史记

发布时间:2020-09-11 20:22:34来源:短史记-腾讯新闻

本文节选自《秦谜:重新发现秦始皇》,李开元著,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已获出版方授权。原文较长有删节,大小标题系编辑所拟。

一、司马迁的两处不同记载

秦始皇的生父究竟是谁,是一个古老的历史疑案。

秦始皇姓嬴名政,出生于战国时代的赵国首都邯郸。他的父亲子异,是在邯郸做人质的秦国公子,当时还不到二十岁,潦倒而不得意。他的母亲是出身于邯郸豪门大户的美女,遗憾的是史书上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只称她为赵姬。子异和赵姬的相遇,其间另有一位第三者介入。这位第三者,叫作吕不韦,是在邯郸经商的大富豪。正是在这种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中,嬴政出生了。

嬴政出生以后,他的生父究竟是谁,是子异还是吕不韦,也就成为一桩说不明白的事情。

秦始皇像(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秦始皇陵与兵马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年)

考察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桩疑案起源于《史记》;换句话说,都是司马迁惹的祸。那么,司马迁又是如何惹出这场官司来的呢?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叙述秦始皇的身世时说:

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

这段记载说,秦始皇是庄襄王的儿子。庄襄王在赵国做人质的时候,在吕不韦家见到赵姬,一见钟情,娶以为妻,生下了嬴政。出生的时间是秦昭王四十八年(前259年)正月,出生地是邯郸。这段纪事简洁明了,将秦始皇的身世交代得清清楚楚,明言他是子异和赵姬所生,并没有质疑他的出生。

不过,司马迁在《史记·吕不韦列传》里则是另外一个说法: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子楚,是子异的字号。这段纪事说,吕不韦与绝色善舞的邯郸美人赵姬同居,知道赵姬怀了孕。在这期间,子异到吕不韦家做客宴饮,对赵姬一见钟情,起身敬酒,请求吕不韦将赵姬送与自己。吕不韦开始非常生气,后来考虑到自己已经为子异的政治前途投入了全部财产,为了“钓奇”获取投资的成功,他不得不顺水推舟,将赵姬送与子异。赵姬隐瞒了自己已经怀孕的事实,嫁与子异,如期生下了儿子嬴政。于是,子异立赵姬为夫人。这段纪事生动详细,通过讲述一段历史故事,明言嬴政实际上是吕不韦的儿子。

同一《史记》在不同的篇章当中,对于同一事情有不同的记载,这就是秦始皇出生之谜这桩历史疑案的由来,宛如司马迁为我们布下的迷魂阵。

那么,这两种不同的纪事,究竟哪一个对,哪一个错?哪一个是历史的真相,哪一个是人为的虚构呢?

二、对吕不韦的动机考察

在案件的侦破中,刑警侦探为了判断事件的真相,常常使用一个有效的方法,叫作排除法。在秦始皇生父是谁这桩疑案中,可能是秦始皇生父的嫌疑人只有两位,如果我们排除了其中假的那位,剩下的就可能是真的了。

吕不韦是濮阳人,从事国际贸易。在韩国的旧都阳翟(今河南禹县)大获成功,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豪商,被称为阳翟大贾。

大约是在公元前262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五年,吕不韦为生意上的事情来到邯郸,偶然结识了子异。子异的身世处境,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史书记载了吕不韦初次见到子异时的感慨。这个感慨只有一个词,就是已经成为汉语成语的“奇货可居”。他将子异视为投资对象,精明地察觉出子异作为商品的价值。再三计算核实以后,他制订出一个大胆的投资计划,决定将自己的全部资产,投入到子异的升值空间中去。

吕不韦究竟看中了子异的什么,以至于敢为子异下如此大的赌注?

子异出生于秦昭王二十六年(前281年),吕不韦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祖父秦昭王嬴则还在位,他的父亲嬴柱是王太子,被称为安国君。安国君嬴柱妻妾众多,子女也多,光儿子就有二十多个,子异是其中之一,排行夹在当中,被称为中子。子异的母亲叫作夏姬,是安国君众多妻妾中的一位,生下子异后不受宠爱,郁郁寡欢于深宫后院。夏姬被冷遇,子异也跟着母亲受白眼儿。正因为这样,中子子异,既得不到父亲的喜爱,也没有继承王位的希望,后来就被打发离开秦国,到赵国去做质子。质子,就是人质。

子异来到赵国做人质的时候,大概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年)。这一年,子异的父亲安国君做了秦国的王太子。当时,秦赵两国之间,平静的表面下关系日趋紧张,一场大决战(就是后来的长平之战)不可避免的预感,正在秦国首都咸阳和赵国首都邯郸蔓延开来。身在邯郸的子异,一方面承受着来自赵国的敌视冷遇,另一方面也感受到源于秦国的抛弃无依,日子越发难过。

邯郸武灵丛台。古邯郸的标志性建筑,相传建于战国赵武灵王时期,经历了无数次天灾人祸的破坏,多次改修重建。

不过,王子王孙毕竟是王子王孙,在王权世袭的世代,王室的血统潜藏着继承王位的可能。吕不韦是第一流的商人,他以商人精明的眼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潜在的价值。然而,子异身上的投资价值,毕竟是潜在的价值,能否实现有概率和机遇的问题。可以说,除非有特别的机遇,否则子异是没有可能即位的。请大家注意“除非有特别的机遇,否则子异是没有可能即位的”这句话,它的另一种表达是,“如果有特别的机遇,子异是有可能即位的”。

吕不韦所察觉到的这个特别的机遇,是关系到他全部投资成败的关键,是绝不能向外人透露的最高商业机密。这个机密,他只能讲给一个人听,也必须向一个人挑明,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当事人子异。

吕不韦第一次见到子异,是在他从阳翟到邯郸来做买卖的时候,那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不久以后,吕不韦再一次来到邯郸,直接登门拜访子异。在密室的深谈中,吕不韦首先为子异分析了秦国王室所面临的继承问题。吕不韦对子异说:“令祖父秦王已经年老,令父安国君不久前被立为王太子,已经确立了继承人的地位。令兄子傒,得到贤者士仓的帮助,又有他母亲在当中说话,似乎已经形成了接班的态势。不过,在下听说令父宠爱华阳夫人,而华阳夫人没有儿子。令父的嫡嗣至今未定,大概将取决于华阳夫人的意向吧!”

听了吕不韦这一番话,子异深以为然。

吕不韦与子异深谈的时候,子异的祖父秦昭王已经在位四十五年,有六十多岁了。吕不韦的算计,是以安国君不久将即位为前提的,既现实又超前。安国君即将即位,而即位以后,他的继承人就是王太子。安国君年近四十,尽管有二十多个儿子,继承人——未来的王太子是谁,却还没有确定。继承人悬而未决,是因为安国君宠爱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是他的正妻,他与华阳夫人,没有子女,他们还在等待观望。

在这个观望的局面里,为什么吕不韦认为安国君后嗣的问题,将取决于华阳夫人的意向呢?这要从她本人和她的家庭说起了。华阳夫人是楚国人,属于以宣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一族,熊姓芈氏。华阳夫人是宣太后的表侄孙女,秦昭王的表侄女,安国君的表妹,她与安国君的婚姻是亲上加亲的政治婚姻,而安排这桩婚事的人,当是宣太后和华阳君。正是由于这桩亲上加亲的政治婚姻,华阳夫人在安国君的继承人问题上有决定性的发言权。为什么这样说呢?

理由之一,在于华阳夫人。华阳夫人不仅出身高贵,而且年轻貌美,聪明而善解人意。她受家庭的影响,也遗传了宣太后的基因,对于政治问题多有留心,有见识,有主张,有活动能力,被认为是宣太后之后芈氏外戚的领军人物。宣太后和芈戎将她嫁与安国君的目的,就是希望她与安国君能够生下儿子,希望秦国的王位,始终掌握在芈氏外戚所生的秦王手中。

理由之二,在于安国君。安国君本来不是嫡长子,也不是王位继承人,没有什么政治抱负,多年来沉湎于酒色,妻妾儿女多,政治活动少。秦昭王四十二年,前王太子去世,他倚仗了芈氏家族的力量,在秦昭王的多位儿子中胜出,做了王太子。正因为如此,他对芈氏家族,是不得不依靠,不得不借重的,他对华阳夫人,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然而,世上的事物总是不完美。非常遗憾的是,华阳夫人与安国君结婚以后,始终没有子女,这就是他们等待多年的原因。然而,事到眼下,从安国君日渐衰弱的身体状况来看,再生儿育女怕也是很难了。因此,安国君的继承人,不得不在他已有的,二十多个儿子当中选择,究竟选谁呢?他们还没有看好。吕不韦所看中的实现子异潜在价值的机遇,就在这里。

及时而果断地抓住机遇,说动子异,吕不韦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接着,吕不韦开始了第二步的行动。他提供大量的金钱给子异,让子异扩大宅邸,购置车马,广结宾客,以金钱开路,在邯郸展开声势浩大的社交活动。子异在邯郸声名鹊起,秦国贤公子的名望,开始在各国间传播,自然也传播到秦国的首都咸阳。宣传造势活动初见成效以后,吕不韦再次重金出击,开始第三步行动。他高价购买了大量珍宝奇物,携带前往秦国首都咸阳,亲自出马开始公关活动。

公关的结果,是吕不韦游说华阳夫人收养子异为养子、促成子异成为了王太子继承人。华阳夫人还请求太子将定子异为太子继承人的决定,写成文书,刻在一分为二的玉符之上分别保管,使其成为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决定。

河北邯郸赵城遗址平面图(杨鸿勋,《宫殿考古通论》,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

这是围绕着秦国王位继承权的一次三方合作。合作的三方,分别是吕不韦、子异和华阳夫人。在这次政治交易中,子异的王室血统,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是连接吕不韦和华阳夫人的价值所在。

在吕不韦看来,子异这个“奇货”的价值,在于他的王室血脉。秦王室血统的纯正问题,对由商界投身政界、投入全部资产的吕不韦来说,是关系他身家性命的死活问题,绝对不可以有稍许疏忽。从这个角度上看,吕不韦必须确保奇货价值的真实可靠,他没有在王室血统上作案的动机。

在华阳夫人看来,买下吕不韦所推荐的奇货,也就是收养子异的买点,也在子异的王室血统。子异血统的纯正问题,同样也是关系到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政治前途的死活问题。从这个角度上看,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在有关子异血统的任何问题上,必将严格地监督甄别,不可以容许任何疏漏,留下任何可能被质疑的死角。在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的监管之下,在有关秦王血统的任何问题上,吕不韦只有小心唯恐不及的谨慎,不敢有稍许的疏忽。

从而,我们可以作出一个初步的审查意见:对于谁是秦始皇的生父这样一桩历史学疑案,如果从当事人的动机来考察的话,吕不韦没有作案的动机;另一方面,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考察的话,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也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个问题上作假。从而,这个历史上流传的故事,这桩历史学上的疑案,在当时的历史中没有作案条件,历史上的吕不韦,应当是清白的。

三、法律鉴定和医学取证

不过,使用排除法得出的结论毕竟只是逻辑上的推论,为了使这个推论成为可靠的结论,我们还必须提供更直接的证据。

这个更直接的证据,我们可以从两项技术鉴定中得到:一项是法律鉴定,一项是医学鉴定。

两千年前的秦国,经过商鞅变法以后,早早建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法制国家。秦国的国事民事,法律完备,制度严密,这是秦国能够战胜六国、统一天下的基本。根据传世文献(如《史记》等)和新的出土文献(如睡虎地秦墓竹简、张家山汉墓竹简)的记载,秦国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继承法。子女法律身份的认定,是与继承法相关的一个重要问题。从法律角度来看,秦始皇的生父是谁是一个直接关系到秦国王位继承法的问题,具体而言,就是王位继承人子异的嫡长子身份认定问题。那么,秦国的法律对于子女的身份认定是如何规定的呢?如果我们将相关法律引入到本案的判定中,将会得到什么结果呢?

秦国的法律规定,如果所生子女不是父母的亲生子女,子女的继承权将被剥夺,父母也将受到惩罚。

大家一看就明白,这条规定,直接关系到本案的断案,本案在法律上的争论点就在这里。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引用一个具体的西汉案例来作说明。为什么引用这个西汉的案例呢?有两点理由,一是西汉的法律完全继承了秦的法律,可以相互参照;二是这个案例清楚而且有名,不需要做过多的解释。

我们都熟悉一个有名的历史故事——鸿门宴。鸿门宴发生在秦末,讲的是项羽和刘邦在酒宴上的一次生死较量。鸿门宴上有一位英雄樊哙,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物。他仗剑闯入宴会厅,大桶喝酒,大块啖吃生猪肉,打动了项羽,救了刘邦。因为这件事,樊哙后来被封为列侯,成为一位有世袭继承权的侯爷。

樊哙死后,他的嫡长子继承了爵位,后来犯法问斩,爵位也就断绝了。刘邦的儿子汉文帝即位以后,考虑到樊哙过去的功劳,给予樊哙后人特别的优待,恩准樊哙的庶子樊市人继承了爵位。这位樊市人有病,阳痿不能生育。按照秦汉的法律规定,爵位必须由嫡子继承,没有嫡子,爵位将会被废除。樊市人担心爵位无人继承,于是想出一个办法,让他的夫人与自己的弟弟同房,生下了一个儿子叫作樊他广,假冒为自己与夫人所生,立为嫡子继承了爵位,总算是保住了侯爷的地位。后来,这件事被家臣告发了,依法处理的结果,樊他广被剥夺列侯的爵位,废为庶人,封地被没收,侯国被废除。

这个案例说明,秦汉的继承制度非常严密,父亲的地位,必须由嫡子继承,嫡子的认定,必须是父亲和正妻所生,或者是另外得到官方的正式认可,相关的具体规定,可以说是周全细致。在如此严格的法制之下,哥哥串通弟弟造假都被揭发严惩,非亲族的外人介入的欺诈,当然更是严惩不赦。

回到本案上来,秦国有如此严格的法律制度,吕不韦想要由国际商界转入秦国政界,他就必须熟悉秦国的法律和制度,他准备在秦王的继承权上投入全部资产和整个人生,他就必须精通秦国的继承法。在一个法制至高无上的国家,在涉及国本的根本问题上,精明如吕不韦,绝不敢以身试法,有稍许的冒犯。另一方面,身为秦王继承人的子异生活在秦国的法制社会中,从小接受的是法制教育,他对与自己有切身利害关系的王位继承法更是清楚明白,绝不会糊涂。

补上了法律课,对于秦汉的继承法有了基本认识以后,历史侦探请大家回忆一件往事的细节。我们在追查吕不韦的时候曾经讲到,华阳夫人请求安国君将选定子异为太子继承人的决定,刻在玉符上作为凭证。对于这件事,《史记·吕不韦列传》是这样记载的:

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

请大家注意“刻玉符”这三个字。玉符,是用玉石制作的符,有各种形状,用来作信用的凭证。符一分为二,由定约双方分别保管,使用的时候取出来合符验证,确定约定的可靠,作用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契约书。“刻玉符”,就是将约定的内容大要,分别刻在一分为二的两半玉符上。安国君与华阳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就是将册立子异为“适嗣”,也就是将选定王太子继承人的决定写成文书,正式备案,然后将其大要刻在玉符上,由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各持一半分别保管。这个细节非常重要,首先,它体现了华阳夫人的精明,有法制观念,重大的事情,须要有文字的凭证。

这件事更重要的意义,是在制度上。正如我们已经谈到的,秦国是法制国家,时时处处讲究法律章程,不论大事小事、国事家事,都用法律文书登录,严格按照法定程序处理。秦汉时代,王子和封君的册立,都极为慎重,制度非常完备,不但有法律文书保存于政府机构,还有正式的仪式宣称其事,各种形式的“信用符”,广泛地使用在各种协议约定当中,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凭证。立子异为继承人这件事,不仅是安国君的家事,更是关系秦国国本的重大国事,当然立有正式的文书,在秦政府做正式的登录和保管。这份重要文书的内容大要,也刻在玉符上,由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分别保存。

明了了“刻玉符”的重大意义以后,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安国君立子异为继承人是立有正式的凭证文书的,华阳夫人收养子异为养子,也是立有正式的凭证文书的。进而,我们可以推断,子异立赵姬为正夫人,立嬴政为嫡长子作为继承人,也都是立有正式的凭证文书的。而且,这些凭证文书正式立定的时间,都是子异在邯郸做质子的时代,有正本和副本,正本在咸阳的秦政府档案室,副本在子异手中。子异从邯郸回到秦国以后,这些文书都是有案可查,具有法律效力的。

吕不韦戈,1987年9月出土于四川青川县白水区,现藏于成都博物馆。

法律鉴定的结果出来以后,我们再来作医学鉴定。

胎儿的性别鉴定,是现代的科学技术。赵姬怀孕,是不知道男女的。吕不韦献不知生男还是生女的孕妇与子异,寄望以此作为子异的后嗣,一旦即位后可以获取有利于自己的政治利益,这件事本身就是侥幸中的侥幸。

在这件事情中,吕不韦所冒的身死族灭的重大政治风险,与他侥幸成功的些微可能性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落差。经济学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假设,人性是贪婪的。不过,贪婪的人性是趋利避害的。请大家结合秦国的法律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像吕不韦这样算计精明的商人,用心周到的政治家,会不会去干这种肯定有大害,而几乎看不到成功可能性的傻事?想来,多数人都会同我一样,摇头表示难以置信。

《史记·吕不韦列传》说,赵姬与子异同居以后,“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大期”,就是妇女足月分娩的日期。唐代大学者孔颖达给《左传·僖公十七年》作注疏说:“十月而产,妇人大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怀孕十个月生产,就是妇人的大期。孔颖达说得非常正确,就是所谓十月怀胎嘛。按照这种正常的理解,赵姬与子异同居十个月以后,生下了嬴政,因为毫无问题,所以子异认可了自己的长子,册立赵姬为自己的夫人。另有一种理解,“大期”为十二个月,这样的话,子异就更找不到理由怀疑嬴政非亲生了。

反之,如果赵姬先已经怀孕,月经不来,得在一个月以后才知道。在没有科学检测手段的古代,吕不韦确实知道赵姬已经怀孕,怕要在两个月以后,当赵姬第二次月经不来的时候。赵姬怀孕两个月以后才被献给子异,嬴政就不会在“大期”而产,而是应当在赵姬与子异同居八个月后早产。早产是非正常的分娩,非正常的分娩当有非正常的原因,自然会受到关怀和问候。在这个时候,赵姬要拿话来说,子异也将前后思量。如果是这样的话,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我们前面已经谈到,子异是不乏幽默感的聪明人,他是有继承权的秦国王子,他对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血统问题,是非常清楚而敏感的。所以,吕不韦第一次来见他时,短短两三句交谈,他就知道吕不韦是为王位继承问题而来的。子异和吕不韦开始合作,他继承王位的可能性与日俱增以后,他对自己继承人的血统问题,特别是在女方不是秦国人、出生地是在外国的情况下,怕是比谁都在意而费心的。所以说,赵姬一旦早产,子异必然生疑。子异一旦生疑,就不会认可嬴政为自己的嫡长子,也不会立赵姬为自己的夫人了。

偃师吕不韦墓,李开元/摄

退一步说,即使子异因为知识不足而没有产生怀疑,子异身边至少有一个人一定会怀疑。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就是子异的医生,秦国使馆的医官。

子异在邯郸做人质,用现在的话来说,相当于秦国驻赵国大使。他虽然因为秦赵两国敌对而不受赵国的礼遇,又因为不受父亲的宠爱,很有些潦倒失落,不过,子异的潦倒失落,只是相对于他如果受到赵国礼遇和父亲宠爱的得意盛况来说的。作为平民百姓的我们,不要以庶民之心,去度王子之腹,空洒同情的热泪。

历史侦探可以告诉大家,子异在邯郸是有府邸的,有车有马,尽管不太豪华,但也不是后人所想象的那么穷困。他的工作是有随从官员处理的,他的生活是有佣人侍候的,其中应该有懂医知药的医官,赵姬早孕早产的事情,要瞒过他怕是很难的。我们为什么这样说呢?战国时代,中国的医学已经有相当的进步,对于妇人从怀孕到分娩的生理,胎儿从一月到十月的状况,已经相当清楚。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医书《胎产书》,对这些都有具体的记载。子异的时代,秦国宫廷和政府的医官制度早已建立。

所以,如果我们对于秦汉时代的医学状况和王族封君的生活状况有所了解的话,就可以知道子异身边应有医官,赵姬早孕早产的事情是瞒不过他的。

再退一步讲,即使医生喝醉了酒,糊里糊涂被骗过了,子异身边还有人是骗不过的,而且,他们是不会喝醉酒打马虎眼的。他们是谁呢?

我在前面已经讲过,子异虽然得不到父亲安国君的宠爱,但他的母亲夏姬是爱他的,他们同受冷落,相依为命。子异去邯郸做质子,年纪不到二十,可以想象,夏姬送他出远门,一定是千叮咛万嘱咐。她政治上插不上嘴,说不上话,生活上一定会为儿子尽可能地操劳,听话懂事的丫鬟小厮,万事瞒不过的老家臣老妈子,都会给子异配备周全的。

更可以想象,儿子的婚姻生活,未来的媳妇孙子,几乎就是她的全部心思,她老人家会很在意的。她老人家安排的这些人,受她老人家的嘱托,都会细心地帮子异把关。这些人,一辈子在王室宫内工作生活,熟悉王室婚姻,是懂得献姬娶女的规矩和门道的。特别是被称为“女阿”的老妈子,她们不但会照顾王子的生活,受王母的委托,对于王子的方方面面,甚至政治前途,都是会关照到的。(质子之“女阿”,可参见《战国策·楚策》第九章,楚顷襄王熊横为太子质于秦时。)

以古代献姬的惯例而言,吕不韦献赵姬给子异,是要“谨室”的。“谨室”,就是需要将所献之女单独居处,确认她没有身孕,然后才能送出去。经过“谨室”的赵姬到子异府邸以后,医官号脉,老妈子查月经,验明有无身孕的方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如何隐瞒得过去?赵姬进入子异府邸成为子异的妻妾,工作人员要做登记;有孕以后,更是要做记录的。子异正式成为太子继承人以后,这些记录都得送到咸阳宫廷存档备案。

所以我们说,《秦始皇本纪》的记载——“秦始皇帝者,庄襄王子也”“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都是根据秦政府的正式档案文书写成,是可信的记载。

作者简介:李开元,东京大学文学博士,日本就实大学人文科学部教授,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邀访学者。著有《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秦崩:从秦始皇到刘邦》《楚亡:从项羽到韩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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