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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晖:从中学教师到大学老师的心路历程

发布时间:2020-09-15 19:22:45来源:章黄国学

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

——教师职业发展历程中的新体会

文|李煜晖

2016年教师节,《中国教师》杂志发起一项寻找“新锐教师”的活动,其中有一篇对我的专访,经编辑整理,题目定为《学者型教师:向思想的深邃处砥砺前行》。转眼四年过去,杂志又来约稿,作为跟踪调查,让我谈谈职业发展的新情况、新思考,以期给读者新的启迪。受命以后,我重读了那篇专访,发现当时踌躇满志,对很多问题斩钉截铁地下了断语,那种真理在握的姿态,使我“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日。怀着惭愧,我又回顾了过往四年的经历,试图找出端倪,提炼“启迪”,而思绪总被情绪打乱,焦虑、压抑、无助、感激、喜悦、空虚、彷徨……纷至沓来,就像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我想,可以用一句话形容这种体会: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这几年遇到的难事太多。有些困难克服了,也就忘记了,人又何必恋恋于过去的奋斗的时光,总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然而,做博士论文这件事,一时还难以忘怀。我要检讨,读博前两年,没有好好谋划毕业论文,总觉得那是将来的事,一面在中学教书,一面在师大上课,已经很辛苦了,何必急于求成?何况,以我的写作速度和经验,半年还写不完么?事实证明,拖延和自大,后果严重。2017年9月,同学们的开题陆续提上日程,我还一穷二白。不仅选题没确定,文献综述没做完,原来几百万字“压箱底”的教学素材也根本用不上。对博士论文来说,经验有时或许是助力,更多则是阻碍思想重构的累赘,经验越多,累赘越大。这一点我后来才认识到,当时只觉得恐慌。

随后一年零三个月,我陷入论文的“苦海”。这段日子,我羡慕所有全日制研究生。诚然,写毕业论文,无论对谁,都是难的,但学生拥有最重要的资源,那就是整块时间。除了偶尔被导师拉去干活之外,都可以泡在图书馆,心无旁骛。中学老师不仅时间不够,而且结构不良,所谓“既忙且碎”。我当时做教学处副主任、文科项目团队负责人,还教文科实验班。上午搞行政,下午搞教学,白天能写的时间很少。2018年初,为减少事务性工作,我索性辞去行政职务,但因为人手不够,学校又给我增加了一个理科实验班。这样一来,每周12节课,加上高三补课、监考、判卷、答疑,白天就更没指望了。造化弄人,越闲越没人理你,越忙事情越多。这年冬天,我被推荐到北京市名师工程和特级教师工作室,当时还想评特级,机会难得,欣然前往。这样一来,时间被占用得更多了。还有一些偶发事件,常让论文中断一周甚至两周。比如申报北京市和国家基础教育教学成果奖,这不仅是个人荣誉,还涉及学校团队的工作,自然要认真写。期刊约稿或投稿,原是分内之事,每月也不免拿出几天来。其他社会工作、学术研讨、应酬交际等,推辞不掉者亦有上百件,实难尽表。

我开始喜欢夜晚。晚十点至凌晨四五点之间,家里静悄悄,小区里玩耍的孩子们也都安歇了。把手机关掉,想来不会有领导、同事或学生着急,就算突然布置什么工作,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明天再回复。熬夜,成了我与现实对抗的方式。白天则上课、处理杂事,用碎片时间整理材料或补觉。这样黑白一颠倒,每天就有七八个小时的整块时间,论文终于可以向前推进。但身体渐渐吃不消,先是脸色难看、消化不良、发胖,继之以脱发、四肢无力,最后居然失眠。白天晚上都乏,情绪很不稳定。有时照照镜子,不免感慨,前不久那个精神小伙哪里去了。解决办法是办一张健身卡,把补觉的时间抽出一点,每天游泳2000米。游泳馆很简陋,单向道25米,大约要40个来回。有时游不动,或者焦虑了,就用论文章节计数,一个来回算一节,五个来回算一章,以此类推。一边游一边回顾论文,找找灵感,心里会踏实些。结果灵感寥寥,游泳技术倒是越来越好,写到20万字的时候,已经可以一次游完,用时才40分钟。此外,我还有一种精神胜利的方法,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就看一些很苦情的文章,比如余华的《活着》,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还有我导师的随笔《除了奋斗,我别无选择》。一来换换脑子,二来确认世上比我遭罪者大有人在,心里一下就舒适很多。

选题汇报、开题、预答辩、外审、正式答辩,一道道程序像刑具套牢我,我还要日以继夜主动给自己上刑——做论文期间的切身体验大抵如此。答辩过后,我没喜极而泣,也没仰天长啸,大家很担心,怀疑这是“范进中举”的征兆。实则,我只是在平静地追思这段时光。虽然论文并不出色,但苦读勤写给了我很多东西,这些是在枷锁去后才慢慢感觉到的。比如读书,眼力高了点,至少比过去更能分辨真假优劣;比如写作,思维和语言都更缜密了;比如工作,可以独立打一场持久战,获得延迟满足,而不再沉溺于短期任务带来的成就感。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改变了我对自己和对他人的看法。

从本科开始,我一直在比较好的学校读书和教书,得到过一些奖励和肯定,我渐渐以为自己有思想、有学问,能力也蛮不错,喜欢在不同场合表现自己。经此一役才发现,我原来知道的那些东西是表层的、局部的、模糊的,甚至是错误的,仿佛只看到“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这让我变得谦虚,可不是场面上的客套,我是真觉得自己无知了。知道无知的好处,从浅层次上看,可以从别人身上学到新东西,且因为谨言慎行,不像过去那样招人烦。从深层次上看,则对未来有了新的盼头。打个比方,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读完金庸全集,此后多年陷入深深的伤感,我羡慕那些没看过金庸小说的同学,他们还有机会体验初读的惊喜,我只能不断咀嚼这些熟悉的故事。做老师大约十二年后,我就处在读完金庸全集的状态。读博,让我发现金庸之外还有古龙,武侠之外还有鲁迅,中国之外还有卡夫卡,文学之外还有科学……知识的边界无限大,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永保求知的热情,永享“初读”的快乐,对于那些人生已经倦怠或者即将倦怠的人来说,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好处吗?我过去对人要求很高,当然,对自己要求也不低,所谓严于律己、严以待人。但因为很长时间过得太苦,不知怎么一来,心里慢慢有了众生皆苦的念想。对学生也好,对同事也好,对陌生人也好,当他们的表现远低于我的标准时,我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可能他现在有难处,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有时看到不相干的人遭受痛苦,也总想帮一把,就像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的朋友们所做的那样——这种想法在以前是不多见的。一个人如果总觉得自己很强大,很了不起,就会忘记感恩,也会习惯性地把别人的难处和苦处当成短处。他连看都不想看,听都不想听,自然就谈不上施以援手。穷过才能理解贫穷,苦过才能感知痛苦,这就是所谓“同理心”吧。这样说来,读博让我几乎变成了一个好人。

从功利的角度说,获得博士学位还有一个好处:让我比较顺利地调到大学,开启了高校教师的生涯。教师从中学向大学流动,在过去很常见,近些年越来越少,其中一道门槛就是学历。我之所以说调到大学是“好处”,并不是说大学收入比中学高,我有工资条为证;也不是说在大学教书就比在中小学更有知名度,事实上中小学才是出名师的地方,很多大学教师默默在书斋钻研,只有为数不多的同行才认真读过他们的著作或听懂他们的报告。在我看来,大学的好处无关名利,而在自由。现在高校管理也日趋行政化了,学者经常要做很多与学问无关的事情,主持或参加很多不知所谓的项目,但总的来看,个人可支配时间还是要比中小学老师多,整块时间更多。究其原因,第一是课少,而且排列整齐。本科生和研究生的课,每学期一般一两门或者两三门。周课时4-6节,可以集中安排在一两天上完。第二是会少,我到文学院一年,非开不可的会,印象里只有三次,合计四个小时。这些会,如果硬着头皮不去,听说也没有太大关系——当然,听说而已,我本人都是老老实实去了的,这一点必须说明。如果主持或参加很多课题和项目,会议自然就多起来,但那是“咎由自取”,不能归因到学校管理上。第三是检查少。只要不耽误上课,上下班是自由的;上课自然是大事,但迄今为止,我也只被教学督导听过一次课。至于研究什么、怎么研究、在哪儿研究、和谁研究、研究到什么程度,平时无人过问,职评自见分晓。中学可不是这样,总有几个时间节点,比如晨读、课间操、午自习、晚自习、“净校”等,老师检查学生,领导检查老师,一查有没有到岗,二查有没有尽职。我当过班主任,也当过德育主任,不管被查还是查人,精神上都紧张兮兮。年轻老师还要定期检查教案,那名目虽然可以叫评比、展示,但骨子里的意思你懂的。无论年龄大小,听课是常有的,评优课、常态课、观摩课、展示课、研究课、“推门课”,名色之多,令人眼花缭乱。领导或专家模样的人坐在教室后面,用推敲的眼光注视前方,让人“怵然为戒”,有时只好拉着学生表演。此外,凡语文教师出身而做行政的,都免不了写公文。领导时常找我,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就夸我文笔好,然后和颜悦色地布置写作任务,有规划、申请、总结、报告、通知、新闻稿等等。敲敲打打,日积月累,最后竟攒下八九十万字的“作品”。惜哉!这些东西用过之后就没人再看,若拿同等精力写小说,我想版税应该比工资多。

中学有中学的情况,大学有大学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教育对象的不同,中学课多、会多、检查多,在很多时候是必要的。领导虽然让我写公文,但我也从人家身上学到了很多管理经验,比如每次找人干活,我态度都出奇地好。况且,写公文也能锻炼人的语言和思维,功不唐捐。但这样久了,我也会时常幻想,如果一周能有五天自主支配该多好!这个愿望在我写完博士论文且带完两个高三实验班之后,突然就实现了。那感觉如从高压锅跳入真空,浑身轻飘飘的,懒散而且舒适。然而好景不长,我很快觉察到轻松背后的虚无。课少了,每周只能和学生见一面,中学师生那种纽带式的依赖关系不在了。单位不找我开会,领导不给我派活,没人检查我工作,同事十天半月见一面。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么?忙惯了的人一闲下来,就会寂寞而且彷徨。有一天翻朋友圈,突然看到自己的签名,那是2011年秋天随手写下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应该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问题是我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到高校教书对我来讲到底是目的还是手段?如果把这份职业看成目的,现在目的达到,我可以安享这份自由和闲适,用有限的精力完成各种考核就好。天假以年,说不定还会变成专家模样的精神老头儿,在中小学的课堂上指点江山。如果是手段,那我是不是要以学术为志业,珍惜眼前这有限的一点自由,在有生之年为学科专业留下点什么,即使熬夜、脱发也在所不惜?马上就要迈入不惑之年的门槛了,我得严肃思考十年前这句“豪言壮语”,想对昨日之我有个交代,顺便找找人生的方向。所幸,文学院有不少熟悉的前辈和年轻朋友,我是可以向他们请教的。不过,这种话如果直接说出来,别人恐怕只会报以“蒙娜丽莎的微笑”,我只好采取观察法。在工作交往或者闲聊中,我发现他们在用一种很忙的方式度过这种本该很闲的生活,除了备课、上课以及做点社会服务外,大家都暗暗在自己的专业上较劲。我做论文时自以为苦的那种生活,他们司空见惯,而且已经这样过了很多年。有些教授没有文凭的压力,甚至能拿到的名衔都拿到了,也还是这样拼。一个直接的而有力的证据是,我搬进新办公室不到两月,就收到四本写签名赠书,加上那些出版而没有赠我的,恐怕就更多了。

金庸小说里有两类高手,一类举重若轻,兵器比关王刀还沉;一类举轻若重,舞动木剑也隐隐有风雷之声。相比之下,我是凡夫俗子无疑了:举重若重,汗如雨下;举轻若轻,无所适从。回想这几年的职业发展,重负之下,虽然狼狈,毕竟挺了过来,但轻松之后会怎样,我又感到新的恐慌。古人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在渐渐适应大学教职以后,我见贤思齐,也常常想“弘毅”一下,然而成功率比较低,似乎元气未复,又像中了蒙汗药,一口真气总也提不上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沉重压抑的环境下砥砺前行,在轻松自由的环境下自苦自律,两者都不容易,但后者似乎更难一些。2020年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有过不完的坎儿。但愿若干年后,我能不负今天的反省。至于对读者朋友,目前我只有这点粗浅但真诚的体会,实在谈不上什么启迪。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中国教师】

李煜晖,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首批国家教材建设重点研究基地(语文)学术委员会秘书长,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修订课题组专家,北京市名师工程学术导师。著有《探索和发现的旅程——整本书阅读之专题教学》《高素质文科人才培养的实践探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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