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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枪的留下,没枪的跳崖!”

发布时间:2020-09-18 15:22:43来源:瞭望智库

1942年5月,日本侵华总司令冈村宁次调集3万精锐部队,包围了位于太行山的八路军总部,进行报复性“大扫荡”。

对于八路军总部来说,这是一场艰难的战斗。

在“反扫荡”的过程中,左权将军英勇牺牲。

八路军太行纪念馆。图|图虫创意

在这场扫荡背后,还有着抗日战争史上鲜为人知的一幕。当时,还有8000多手无寸铁的八路军机关人员、文工团员、学生和新闻记者被包围,掩护这些人突围的,是一支不足300人的、来自八路军129师769团的武装部队。

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八路军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在弹药耗尽的情况下,很多未突围成功的人都跳下了悬崖,“那条很深的峡谷里到处是人和骡马的尸体,后勤人员在跳崖的时候把骡马辎重都拉了下去,什么都不愿落到日本人手里。”

今天,库叔在新华社图书馆找到著名记者云杉的《追我魂魄》,整理了其中惊心动魄的故事,一起回顾那一段慷慨悲歌的历史。

文|云杉

编辑|谢芳瞭望智库

本文为瞭望智库原创文章,授权整理自云杉所著《追我魂魄》,如需转载请在文前注明来源瞭望智库(zhczyj)及作者信息,否则将严格追究法律责任。

1

那是1995年,为了报道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在6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在历史材料中打滚,意外发现了一张老照片。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变黄的钢笔字:培蕊,1942年5月,太行山·年17岁。

照片的拍摄者是新华社的老记者穆易,他告诉我“如果照片已经无法送给本人,我就会记下来姓名、地址等等”。

“她是鲁艺的文工团员,唱歌的。我是那年五月遇见她的,当时我是晋察冀军区的报道员,去太行山采访,回来的时候在山下遇见了鲁艺文工团的一大群女孩子。其中一个对我说:嗨,记者同志,给我留个影吧!”

图为《追我魂魄》中的培蕊照片

“她死了,是吗?”

“你听说过八路军总部被袭事件吗?”

关于八路军总部的突围战役,史料记载很少,即使有,也是一笔带过。在山西辽县志中,这样写道:

1942年9月18日,辽县、辽西县合并,正式更名,为左权县,纪念在本年五月“反扫荡”战役中英勇牺牲在辽县麻田的左权将军。

新华社有关资料是这样记载的:

1942年5、6月间,日本侵华总司令冈村宁次纠集3万多精锐部队,突袭我八路军总部,进行“铁壁合围”。新华社华北总分社,40多位同志在突围中英勇牺牲。

新华社在整个抗日战争中共有110多位新闻工作者殉职,但在八路军总部突围中就死了40多人,将近二分之一。其中,对一位女记者黄君珏的记述引起了我的注意:

黄君珏,女,湖南湘潭人。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1942年在八路军总部突围战中跳崖牺牲,英勇殉国。

对黄君珏简单的介绍中,还附有她的爱人王默磬给其岳父的一封信,这封不同寻常的家信记述了妻子殉难的过程。王默磬也是新华社的工作人员,当时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就倒在离黄君珏不足50米处。幸运的是,他活了下来,成为八路军总部突围中唯一见证这惨烈史实全过程的人。

他在给他的岳父黄友郢老先生的信中这样写道:

夜九时,敌暂退,婿勉力带伤行,潜入敌围,寻到遗体,无血无伤,服装整齐,眉头微锁,侧卧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温矣。其时婿不知悲伤,不觉创痛,跌坐呆凝,与君珏双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觉君珏亦正握我手,渐握渐紧,终不可脱!山后枪声再起,始被惊觉,时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暂行掩埋。

吾岳有不朽之女儿,婿获贞烈之妻,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新华社新闻研究所编:新华社烈士纪实)

看了这些资料,我订了去山西的火车票,“寻找”照片中的培蕊。到达铜家峡后,我几经辗转,拜访了许多人,从他们口中,历史渐渐被还原。

2

杨太婆说那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老百姓觉得自己像没娘的孩子。我一直觉得杨太婆的这句话深奥无穷,因为它可以诠释一部中国的现代史。

当时流传着一句民谣:大官儿包金裹银,小官儿拔锅卷席,小百姓哭栖惶看天望地。大小官员跑了个罄尽,跟着潮水般的难民后面,就是如入无人之境野兽般的日本兵。

八路军太行纪念馆收藏的电话。图|图虫创意

太行属晋中,县城不大,也有几十户店铺,不少士绅人家,觉得无处可逃,当地一位名绅温显忠老先生,慌不择路,带着病妻到山中避难,却撞上了一队日本兵,日本兵先用刺刀一阵乱捅,杀死了温老先生,又强奸和残杀了那位老妇人。消息传来,县城里的士绅们便像塌了天似的慌做一团。

此前,日本兵奸杀劫掠的消息虽然比比皆是,但士绅们在慌乱中还有一些安慰,认为只是对小百姓和“暴民”的,中国人尚中庸之道,商会会长丘立本侃侃而言:谁来了不纳粮?我忠厚传世,诗礼之家,又怕谁来?

到了这时,丘会长也慌了神,独自捶胸大叹:咱中国的军队去哪里了?

恰逢其时,国民革命军第三军某部奉命弃土南撤,路经县城。带队的姓程,保定军校毕业,原也有一番报国之志,只是看到大官小官跑得奇快,便想:识时务为俊杰之人。但一路撤下来,心中不免有些赧然,因此约束部下,并不十分薅扰百姓。

程长官原想在县城略事休整便走,没想到城门大开,城中鞭炮齐鸣,缙绅百姓列队欢迎,程长官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儿,一个胖子就踉跄上前说:大军一到,救民水火,解民倒悬呀!

接着大摆宴席。原来丘会长早看出这队伍待不久长,心里有个计较。丘会长有两个女儿,都在太原读中学,如今避难在家,成了会长的心头病。会长见程长官30来岁,人物也还整齐,就想把程长官入赘在家,一来,留住队伍,二来女儿也有了着落,强如受了日本人的害。

丘会长原也是有些怕兵的,更不知如何与兵们“沟通”,忽然想起会里有个帮闲孙二水,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就向孙二水面授机宜,让其陪说,用现代话说,就是中国人和中国人之间的翻译。

孙二水也是一头雾水。照他的理解,把普通的事情,说得粗俗俏皮,就是和兵们“沟通”。饭桌之上,程长官对着满桌佳肴并不动容,只是略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见商会的人抬着猪羊进来,就说国难期间,何必如此?

丘会长听了,心中越发敬重,心意已决,桌下踢了踢孙二水。孙二水便凑近程长官,一脸暧昧笑容,说程长官您不想找个女人吗?程长官笑了笑,说兄弟不是这样的人。

孙二水说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会长的千金。丘会长的脸早像红布一样了,他怕孙二水说得更加不堪,狠了狠心,把一盒子银洋细软推到程长官的面前,说:“不知长官有无家室。虽然是小地方,弟兄们的饷粮,统统在鄙人身上……”

程长官心中了然了。他已经有四五个老婆,撤退之前,他想让女人们各自随娘家逃难,没想到话没落音,大老婆就揎臂扬拳地吼起来:自己兔子似的溜了,剩下老娘们谁管哩?女人们又抓又咬,把程长官按倒在地。程长官勘定内乱,着实费了功夫,现在如何敢再搅揽女人?再者,一头毛驴能驮三千现大洋,驮女人只能驮一个,这个账谁也算得过来。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程长官含糊应道,“留或不留,需要请示上峰。”

众缙绅见程长官没有封口,各自欢喜,便安排下去,叫各庄户筹集军饷。

村里庄民们直忙乱了一夜。第二天,铜家峡的人抬着肥猪粮草走到半路,只见社首(村里中祭社活动的首领)、保长气喘吁吁地赶来,面如死灰,拍膝打腿地道:罢了罢了!

原来,程长官的队伍半夜就溜了,丘会长带着人追到城外,哪见半个人影?社首等人去时,丘会长正在城门口跳脚大骂。社首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边流泪边说:回去和大家说一说,有投奔的就寻个活路去,我不信天塌下来能把人都砸死?

3

程长官走后十几天,铜家峡人在村口看到了另一支队伍。

杨太婆还记得,那是下午时分,这支队伍人不多,大约100多人,衣服破旧,乌眉黑嘴的,但是精神饱满,模样也和气。他们看见村里人站出来看,就高兴起来,吆喝着:“乡亲们!我们是来抗日的!”

带队的是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黑眉毛,模样很秀气。他看见村民们伸着头呆看,脸就有点红,低声说:跟上!队伍走整齐!这几十人踢踢踏踏跑起来,队形一阵大乱,情绪却格外激昂,呼起了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天下工农是一家!

村里人没见过这形态,都张了嘴瞧。女人们就嗤嗤地笑起来。这一笑,便将几个月来铜家峡的愁云惨雾吹掉了不少。据说,村东头那位算命瞎子已经把老婆遣走,原打算后半夜悬梁自尽的,也把绳子解下来了。

这支队伍就是后来英名远播的马自芳爱民模范团。不过,当初并没有那样风光,太原失守后,阎锡山南逃,太原的铁路和煤矿工人在共产党的组织下成立了工人自卫队,参加了八路军。

这些工人出身的自卫队员,没打过仗,连枪也没摸过。八路军129师派出了红军主力团的一位军事干部,姓李,给这支队伍做营长,算起来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

李营长和他那支热情高涨、缺乏训练,又雄心勃勃的队伍走入铜家峡人视野的时候,仿佛命中注定,要和铜家峡人产生一段生死与共的情缘。

图为《追我魂魄》中的左权

铜家峡的人们是如此期盼一支能抗击日本人的军队,根本没注意到,这支队伍的武器是多么简陋,衣衫是多么褴褛,不但不能和程长官的正规军相比,就连那些到处薅扰的国民党溃兵游勇,都比他们阔气些。

总而言之,铜家峡人被期望冲昏了头脑,一个有力的证明是:身为猎户的村长郝玉生放下了正剥皮的野兔,走进了社首家的堂屋,蹲在地上抽起了烟袋锅儿:打日本的队伍呢,能不管些支应?

“有了支应,兵们便不跑么?”社首用红红的眼睛看着郝玉生,“我是想明白的人了,蚁民,蚁民,百姓的命,和虫蚁一样哪!”

家里的几个女人,正在进进出出地藏埋东西,连土炕上的席都揭了。社首家是这一带出名的俭省人,老婆和寡媳原本就穿得邋遢,如今除了80余岁的岳母,老少女人们都用香灰和锅黑将脸涂抹了,又一道道地流下黑色的汗来,样子十分可怕。

郝玉生便和社首、村中那些年高德劭的长者议定了,将还没有窖起的萝卜、山药送几担过去,一来这东西携带不方便,二来村中也赔送得起。

可能连李营长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快和日本人交了火。有天上午,放羊的羊倌儿出去就看见了日本兵!他扔下了羊,一口气奔回村里,刹时间,儿啼犬吠,村里人就乱成了一锅粥,那时候还没有跑反的习惯,人们能想起来的就是关门闭户,有的把猪崽鸡娃都藏到了炕上。

李营长带着人出了村,他们刚隐蔽在一道山梁后面,日本兵就过来了,大约一百多人的队伍,刺刀和膏药旗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那一刻,李营长并没有开火的意思。他想观察一下日军的意图,而且,他的新编营也没有实战经验,除非万不得已,不会主动出击。

有个队员可能太紧张了,身下的土块骨碌碌地滚下山道,日本兵听见了,用日本话哇啦了几句,就向这边开了几枪。队员们一下跳起来,大喊着:打呀!打呀!七手八脚就开枪。李营长按下这一个,又跳起了另一个。日本兵的子弹已经像飞蝗般地射了过来。

李营长一面组织他们向山后撤退,一面举枪还击。这一仗来得快去得也快,日本兵开了一阵枪后也没有追来,继续沿着大道向西而去了。

到了日西时分,这一仗已经绘声绘色传遍全村了。村民们客观地评述:好像土坷拉惊起一地麻雀,扑楞楞的四下里飞哩!

郝玉生一直没说话,沉着脸听人们的议论。几个小青年不时跑来报告八路军的动态:

“……进村了。”

“那些萝卜都吃了,带皮吃。”

“……现在点火呢,要煮山药。”

“好你们些清水大肚汉哩!”郝玉生怒气勃发了,一阵风似的冲出门,看着这些不会打仗的八路军在做饭吃,一气之下抄起一根顶门棍,把那口刚冒热气的铁锅挑了。那口锅跳了几跳就滚下山坡,在李营长他们心里撞出一声巨响。

4

铜家峡人从心底里接受了八路军,并且至死不悔,是在攻克马堡之后。这次战斗后来被作为典型战例,载入军事院校的教科书《战例简述》。

马堡是日本人在晋中修建的最大的据点和神经中枢,地下暗道四通八达,一直通进大山的深处。晋中马枋、羊泉一带上了年纪的村民,至今还对这个吃人魔窟记忆犹新。在马堡的周围,四处丢弃着被日本人杀害的中国人的尸体,野狼白日梭行,日本人甚至用蒸笼将中国人活活蒸死。

八路军进攻马堡,经过了非常周密的策划,在某些关键的部分,甚至是用分钟来计算的。

图为根据《追我魂魄》一书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剧照

1956年版的《战例简论》中是这样叙述的:

马堡是日寇切入到太行腹地的重要据点,防守非常严密,日寇吹嘘为永不陨落的太行之星。马堡方圆数里的树木、庄稼被日寇砍烧殆尽,一览无余,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从岗楼上可以看到山脚的村庄,任何活动都很难隐蔽。前日深夜,八路军战士用长布覆盖身体,潜伏在据点前方至拂晓。凌晨开始降雪,大雪盈尺,日寇始终没有发现冰雪之下的八路军战士。

为什么李营长等人选择了拂晓后进攻的方案。这个据点的日本兵在吃早饭的时候会穿上木屐,换句话说,他们既没有光脚,也没有穿军靴,而是穿着那种夹着脚趾,会呱嗒呱嗒响的鞋,战斗力大打折扣,如果换穿靴子就会给李营长他们赢得宝贵的几分钟。

事后证明,李营长他们的设想完全成功,日本人的早餐哨一响,八路军战士从冰雪中一跃而起,冲向碉堡,等穿着木屐乱跑的日本兵组织起有效的火力封锁的时候,八路军已经冲入了射击的死角,接着两声巨响,碉堡的围墙被炸开了大洞。

八路军拼死决战,日本兵拼死抵抗。

有一个很有趣的插曲。马堡的日本指挥官在大势将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决斗。假若我们没有想到他对平民犯下的兽行,这种做法确实很名士派。他一眼瞅见了在门洞下指挥战斗的李营长,举刀向李营长冲去,大吼:你的!

李营长显然没有闲情逸致,立刻举枪射击。不巧的是,弹夹空了。日本人脸上浮起轻蔑的微笑,把身上的手枪连套扔在地上,又说:你的,不是!

这个日本人的意思大约是:你不是真正的军人,军人是不应该偷偷摸摸地袭击,应该光明正大地来决斗的。他要对方领教一下真正的军人做法。

李营长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刀。两个人慢慢走近,四目交织,射出了狼一样的青光。

日本人首先挥刀进击,刀法凌厉。此人坐镇马堡,不是等闲之辈,他从军校、从战争、从俘虏和平民身上,早练出了杀人如麻的精湛刀法。

李营长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从鄂豫皖根据地一路征战,二万五千里长征三过雪山草地,四年抗日战争,早已是百战之身。

刀在空中撞击,几下之后,情势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在互相砍杀。日本人和李营长的强健和灵活难分高下,格斗的技能都臻炉火纯青,因此,他们都能躲开对方致命的一击,却无法躲开接踵而来的劈击。

两个人的身上溅满了鲜血,双方的格杀已经显得沉重而迟缓,在早晨的细雪中,他们的身体好像包围着一团粉红色的雾气。

突然,日本人发出一声狂叫,神经似已崩溃,他丢下刀,转身逃去,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了铁丝网,被几个八路军战士捉住了。

马堡的日本指挥官被俘后,方圆几里的老百姓都来看这个吃人的魔王。据说,他的相貌并不狞恶,中等个儿,高眉骨,皮肤有点暗黄,30出头的年纪。

人们虽群情激愤,但看到此人后反平静,只是有些诧异,“也是人样子呐!”

这个日本人后来寡言罕语,一年后病死。

5

2月,李营长被调回主力部队,抗日战争仍在继续,铜家峡天天能听到枪炮声。

村长郝玉生心事重重,铜家峡的后山里藏着20万担公粮,这是给八路军的。区长拉着郝玉生的手说,听着,老郝,你给我放好了。郝玉生说:命在,粮在,命不在,粮还在。

新编营也走了,满山里跟日本人转悠,村里只留下十几个民兵,郝玉生心里空落落的。他能商议的就剩下民兵队长秋生,秋生是个22岁的漂亮小伙子,练就一手百发百中的枪法,区里还奖过他一支钢枪,上面有“太行神枪”四个红漆字。

“郝伯,有我呢”,秋生说,他正是心高志大的年龄。

郝玉生又开始抽小烟袋锅了,他在想:八路军什么时候回来呢?

八路军回来了,那是5月的一个春夜。但不是李营长他们,是十几个人的一个班,带队的是个司务长,叫老魏,成天乐哈哈的,爱唱歌。

铜家峡又泛出活气儿来了。从早上起,瑞大娘的石头墙院里,就没断了人来人往,送鸡蛋的、送枣子核桃的,大人孩子、闺女媳妇,挤了满满一墙院。

郝玉生笑得脸上都是坑儿窝儿,连连说:“让老魏他们歇歇吧,安生吃个饭,缺了什么,有我呢。”

郝玉生的本家大娘,刚烙了饼送来,觉得郝玉生有点爱显摆自己跟八路军更近乎的意思,就揭挑说:缺什么?缺口大锅让你挑了!众人便哄哄地笑了,老魏有些好奇,问什么意思,旁边的人就绘声绘色将郝玉生挑锅的事说了一遍。

郝玉生脸上有些下不来,心想人家老魏初来乍到的,会怎么想铜家峡呢?老魏身后几个年轻战士,都笑得靠在了墙上。老魏却神色不动,他对郝玉生说:这年头,粮食可是个金贵事儿。

郝玉生知道老魏误会了,红着脸说:再金贵能越过抗日的事去?今天铜家峡就是石头里榨油,也能供八路军的的粮!

郝玉生说得斩钉截铁,老魏拍拍他的肩,说我信。

瑞大娘最心疼的是那个小不点儿的战士,好像十五六的样子,和老魏嚓嚓地扫院,穿一件肥肥的军装,头都不抬。瑞大娘端着水过来说喝水吧孩子。小战士说我不喝。瑞大娘举起袖子,想给小战士擦擦额头上的汗,小战士呼的后退了一步,抬起了眼,那黑黑的瞳仁好像小针似的闪了一下。

老魏正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就停住了,说大娘,小邓子就是这么个性子,见了女人就害臊。瑞大娘想,我是女人吗,这孩子,真是的!

第二天早上,郝玉生兴冲冲地朝瑞大娘家走去,他想和老魏摆谈摆谈敌人扫荡的事儿。没想到瑞大娘却长吁短叹起来,说昨黑夜我一宿没睡踏实,我还是不够进步呀,我怎么会觉得八路军撞客呢?

【注:撞客意为碰到鬼邪。】

“撞客?”郝玉生有点疑惑,刚迈的脚又停下了。

原来,瑞大娘晚上煮了十几个鸡蛋,想给老魏他们送去,那天月亮很亮,是阴历十五的日子。老魏他们住的西屋里没人,她刚要转身,突然看到后墙根下十几个人正撅成一排,月亮地里白花花的一片,他们在上茅房呢。

“二呀么二月天!”老魏觉察到有人,扯开嗓子便唱。

“不当话话的!”瑞大娘吃了一惊,转身就走,心里有些气恼,觉得被“撞客”了。回屋后,她便想起“撞客”后种种厄运:鸡不下蛋,猪瘟,发痧,等等。她又想老魏他们没有什么错处,谁说过上茅房不能唱曲子,不能十几个人一起上呢?

郝玉生听完后突然笑不出来了,一种不安感窜上心间,他问瑞大娘:“现在……人呢?”

“天刚亮就和秋生上山了,好像是上南山了。”

南山,藏着20万担公粮的南山!

6

听到秋生带着老魏他们上了南山,郝玉生的头顿时轰的一声,他铁青着脸问:有多大时辰了?

“有两顿饭的工夫了。”

郝玉生大喝一声:敲钟!集合民兵!

春天的山风很劲,郝玉生的夹袄却一下被汗浸透了,他明白,追不上了。

这时,郝玉生的外甥女兔唇忽然出现在他身边。兔唇父母双亡,生下来就是豁嘴,人却很机灵。她对郝玉生说:舅,点山火!点撵狼的山火!

“什么季节,撵狼?”郝玉生突然愣住了,心里豁朗朗闪过了一道亮光,好女子,说得对!铜家峡的猎户在每年秋冬之季会上山撵狼,这时候就要在山上点上一堆烟火,防止不知情的村民进山,被跑出的狼所伤,或者掉进捕狼的套中。这烟火的意思就是警示牌:不要进山。

老魏不懂山火的意思,可是秋生懂。

郝玉生激动得微微颤抖,他说:豁儿,从北面上山,点烟火,三堆烟火!

三堆烟火,秋生会想到发生了大事。

郝玉生他们是在半山上发现秋生的,离藏粮的山风口已经不远了。秋生死了,枪弹是从眉心间射入的,他的手指还在枪机上。神枪手秋生是和那个人同时开枪的,秋生的枪管还有余温,他死未暝目。

狗日的,郝玉生咬着牙说,好准的枪法。

老魏是日本军官宫本雄一,他暴露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是两种文明的冲突。

法国人皮埃尔·洛迪在《菊子夫人》中很入微地描写过明治时代的日本,日本人确乎有一种异于其他民族的特性:

在长崎,一天当中最有喜剧时刻的,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这时,人们都光着身子,无论孩子、年轻人、老人或妇人,都坐在一只瓮里洗澡。这件事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进行,无遮无掩,在花院,在铺子,甚至就在门口,为的是街这边的人可以和街那边的人聊天。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接待客人,会毫不犹豫地从澡盆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成不变的蓝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门的客人坐下,彼此间诙谐的谈话。

宫本雄一和他的队员都是在日本军队中千中选一、百中选一精选出来的,他们经过了长期的准备,可是他们的文化习俗出卖了自己,这几乎是宿命一样的失败,用一种文化去征服另一种文化的失败。

郝玉生发现老魏他们是日本人之后,就断定要出大事。他派兔唇连夜出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区里。

可是日本人来得更快。

日本人血洗铜家峡的时候,老魏,或者说宫本雄一也来了。他穿着整齐的呢制日本军服,站在稍远一点的高坡上,神态冷漠而悠远。

1942年《新华日报》的影印件如此报道:

日寇制造铜家峡血案真相

记者陈辉报道:5月29日,日寇在对我大扫荡中,屠杀了太行山铜家峡村215名村民,其中有几个月的婴儿,也有七八十岁的老人,这是日本帝国主义欠下我晋冀豫人民的又一笔血债。

昔日安详的铜家峡,已变成一片焦土瓦砾。记者赶去的时候,焦黑的废墟还冒着呛人的青烟。这里躺着二百多具乡亲的血体。

在水井旁,一位怀抱幼儿的年轻妇女倒卧在血泊中,她怀中的孩子依然用死去的小眼睛凝视着母亲。村长郝玉生的遗体散落在村前的河滩上,已经被日本人的狼狗撕咬得惨不忍睹。看到这惨景的人们无不失声痛哭!

要告诉大家的是,铜家峡村的二十万担八路军公粮,一粒也没有落在敌人手里!

7

宫本雄一所在的队伍叫“特别挺进杀人队”,这是一支特殊的、异常凶悍的部队,专门用来对付八路军的,是冈村宁次的得意之作。

据80年代日本防卫厅出版的《华北治安史》记录:3万精锐部队中第36师团的两个步兵联队,分别编成“特别挺进杀人队”——步兵第223联队,以益子重雄为队长;第224联队,以大川桃吉为队长,由特别选拔的、改穿便衣的约100名士兵组成。

“挺进队”的任务是——深入敌后捕捉敌首脑,如朱德、彭德怀、左权及刘伯承等,如不得手也应搅乱敌指挥中枢,报告敌主力方向及隐藏的军需品。

“挺进队”只是被命名为“C号作战计划”的一部分,冈村宁次调集了最精锐的部队和空中支援,组织了从暗杀到围剿的周密计划,企图一举歼灭八路军首脑机关和有生力量。

5月24日晨,日本各兵团同时开始进攻,在各地追击包围圈内的八路军,其中就包括数千人组成的后勤机关、学校、医院,以及培蕊所在的鲁艺剧团。

李营长和他的部队并不知道发生了大事,当时他们正在外线转战,偶然路经南艾铺的北面。哨兵报告:前面山上有部队转移,好像是我们的后勤机关。未几,一马飞驰而至,马上的人厉声问:“是哪个团?”

李营长认出,是总部的一位副参谋长。他跑步上前:“769团,3营。”

副参谋长脸色铁青:“有重要任务。”

李营长站在南艾铺的山岭上,崇山峻岭一览无余。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他的任务什么。在崎岖的山道上,正滞重地流动着辎重、驮队和人群,有医院的伤病员的担架队,有报社、银行和学校的同志,有头发已经斑白了的人也有妇女。

人们平静地、沉默地走着,甚至有一种泰然,他们把生命交付给了李营长等人,也交付给了战场。

300人对3万人,这是一场恶战。李营长感觉到,敌人的规模和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他的估计,这次战斗的惨烈也会超过以往任何一次。

半小时后,哨兵紧急报告:敌人已经出现在南艾铺的东面。接着,其他哨位报告:南面和北面均发现敌情。

李营长心急如焚,一次次向总部报告,请求总部首长立即转移。性格倔强的彭老总一直不走,他要所有的总部机关撤离后再离开。总部副总参谋长左权下令牵来了战马,他和几个警卫人员把彭老总架了上去。这时候,敌人的飞机已经在南艾铺上空盘旋,左权指挥着大队人马向后山撤退,他走过李营长的时候,停了下来。

左权沉默了一会儿,说:明白你的任务吗?

李营长说:明白。

左权问:哪一年入伍?

李营长说:三零年。

左权说:谢谢。

当日,左权在十字岭殉难,时年37岁。敌机俯冲扫射时,左权正在疏散撤退的人群,一颗炮弹在他脚前爆炸。

5月25日,日军两万精锐部队从四面八方对南艾铺、窑门口一带形成了“铁壁合围”之势,南艾铺一线,扼守着总部机关冲出包围圈的唯一通道。

8

日本兵已经满山遍野地出现了,钢盔在阳光闪闪发亮,像一片嗜血的硬壳甲虫,他们密集而沉默,人数之庞大,超出了李营长的预计。

李营长向后撤的队伍看了一眼。山道狭窄,人流分成了几条巨龙,正艰难地向高山爬去。在这一刹那,李营长看见了一个背着红色小鼓的身影。

那正是培蕊。培蕊与李营长见过面。

那场战斗幸存的通信员王俊回忆,那是在大扫荡前夕。

那天,王俊随李营长到团部开会,回来的路上已经天黑了。王俊想起晚上总部剧团来演出的事,顿时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李营长喝了一声:“王俊,你慌什么!”

结果,两人回到驻地,演出已经结束。几个演员正在收拾乐器,有个女孩子抬头看见他们,就笑了一笑。

李营长就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你们的演出很好。

王俊不满意李营长的套话,就说,这是我们营长,刚巧没赶上看你们的节目。

那几个演员不安了,说那怎么办?

李营长瞪了王俊一眼,说下次吧下次吧。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营长,等等!

这个女孩子就是培蕊。

培蕊很美,就像照片那样,宁静,纯洁,很有生气,她的声音很好听,像一串风铃在摇。

培蕊说:营长,听我们唱歌吧。

李营长两手乱摇: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培蕊说:就唱一个,我唱。

李营长脸上的表情像做错了什么事,远远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培蕊就问王俊:唱什么好?

王俊说:唱《清水河》吧,营长可喜欢听了,他不会唱歌,老跟着瞎哼哼。

李营长咳嗽了一声。

培蕊说:哦,红四方面军那边的歌。

伴奏的团员点点头,拉出了前调。

这是首湖北民歌,是怀念母亲的,多少有点伤感,它能和那些激越的红军歌曲并存,并且流传下来,真是一个谜。

山雨呀山雨清凌凌的下,

山湾湾旁边是我的家,

一盏油灯窗前亮,

娘亲盼儿早回家。

……

《清水河》有8节,可以反复咏唱,一般情况下,演员只演唱其中的两、三节,但是培蕊把这首歌一字不漏地唱了一遍。

王俊说他现在还能想起培蕊唱歌的样子,他说她很像一只美丽又纯净的鸽子,她身后是黑暗的起伏的山峦和旷野,她的歌声柔和悦耳,她似乎在述说比今天和明天的战争更长久的事情,好像是人生中的希望和忧伤。

李营长一直静静地听,一动不动。这是培蕊与李营长的唯一一次见面。

望着正在往高山上爬去的红色小鼓,李营长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一眼认出她,也许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无论他死了还是活着,那个女孩会一直深藏在他心里。

培蕊抓住了旁边一个姑娘的腰带,她们回过头来,向八路军的阵地望了一眼。

李营长默念,阵地和我们的生命同在,小姑娘。

两分钟后,战斗开始。

9

36师团作为冈村宁次的骄兵悍将名不虚传。他们在山炮和飞机的掩护下继续猛攻。

机枪的扫射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在山谷间回荡,阵地上的硝烟遮天蔽日,互相看不见人。

日军的6架飞机轮番轰炸,火炮在阵地上犁出了一尺多深的浮土,阵地后的一片核桃林被整整削去了半截,像人体的残肢般露出了惨白的树干。

八路军769团是红军主力团改编,英勇善战,这一次又显示了英雄本色。在那场战斗中来回穿梭、传递信息的王俊现在还能说出一长串名字。

柱子是独生子,参军的时候16岁。与众不同的是,柱子的后脖颈上,独独留了一小绺头发,四周都剃得光溜。他入党的时候,党小组长兼介绍人老蔫代表组织和他谈话,指出柱子同志必须剃掉那绺毛……据说柱子又跳又叫地不干,说这是我娘给留的,仗打完了我还要这样去见她老人家。老蔫一听就生了气,拍了桌子说,柱子你这是什么觉悟,党和人民要继续考验你……

从此,柱子就和老蔫结了仇。

老蔫最大的乐趣是讲故事,尤其是在战斗间歇,故事内容也只有一个,就是他媳妇是如何死缠烂打地爱上了他。

老蔫入伍前刚娶了媳妇,他自己长得不大好看,有点驼背,大高个儿,眯缝眼儿,媳妇却是个百里挑一的漂亮姑娘。老蔫说,他媳妇一见他就要嫁给他,要死要活谁也拦不住。老蔫可怜她才娶了她,娶过门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三天看不见老蔫就要上房揭瓦。

这时候,同村的柱子就会笑上一声,说老蔫同志娶媳妇的真实原因是,他从小是个谗嘴,最喜欢吃瓜,大瓜小瓜西瓜香瓜,没有瓜吃就站在瓜把式的地里发愣,一年又一年,引起了瓜把式女儿的误会,将错就错地嫁给了他。

战斗开始后老蔫就负了重伤。

八路军阵地上的散兵线很长,战士之间的间隔也很长,这样是防止伤亡过重。所以,敌人的山炮几乎把山头削平,八路军的伤亡却并不大,火力仍旧猛烈。日军开始用飞机低飞扫射。

这时,老蔫突然在弹雨纷飞中跳出了战壕,他抱着机枪和飞机对射,飞机两处中弹,掉头逃窜。

但老蔫的两条腿全断了,血流如注。柱子到处找不见卫生员,后来看见卫生包挂在一棵断树上,才发现卫生员已经牺牲了。

柱子哭着给老蔫包扎,说老蔫你挺住,你媳妇等你呢。

老蔫笑了笑说,你小子这次说对了,没有我,她能把房顶揭喽!

日军36师团屡攻八路军的防线不下,其他两部敌人翻过山岭,满山追杀正在撤退的八路军总部机关。

白刃战就此开始。谁也没看到老蔫什么时候爬出了阵地,他全身捆满了手榴弹,手里举着一颗冒烟的手榴弹滚了出去,变成了一串爆炸的火光冲向了敌群。王俊不能断定柱子看见了这一切,但是陷入重围的柱子被刺刀刺中时,竟然微微一笑,拉响了系在腰间的手榴弹。

八路军战士用的是让日军心胆俱碎的打法,日军再一次溃退。

暮色苍茫,血战后的阵地突然之间沉寂了,这是激战间的寂静。王俊突然看见,李营长直立在阵地之上。

王俊向李营长飞奔过去:危险,营长!

李营长站立不动。他说:王俊,你帮我看看,我们的人全冲出去了没有?他停了停,又说,我的眼睛模糊,我怎么看不清楚?

王俊望了一眼李营长,热泪突然迸出,“冲过山口了,敌人追不上了。”

李营长摸索着,把露出的肠子塞进了腹腔,满怀希冀地问:“鲁艺的同志呢?都冲出去了吗?”

“都冲出去了,营长,真的,我骗你一句枪毙我!”

后来,王俊被炮弹的气浪卷下了山谷,被搜救民兵发现,活了下来。

培蕊没有冲出重围,25日下午,她背着那面红色的小鼓走上了北山的峭壁。

带着她们突围的是编剧老杨,他的白边眼镜用细麻绳紧紧系在耳朵上。他带着剧团最小的几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开始哭泣。

“不要紧,我保护你们。”

日本兵追上他们的时候,老杨突然转过身体,张开两条细瘦的胳臂,像保护鸡雏的母鸡,他厉声喝道:不许!

日本兵的刺刀贯胸而入,老杨的嘴里喷出鲜血的泡沫,他嘶哑地吼道:跑啊!

培蕊拼命向前跑去,她在一条涧流前站住了,溪水从上游汹涌流下,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人们向峭壁走去,那儿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拉着一匹正在惊跳的骡子,大而黑的眸子在落日里闪闪发亮。

“有枪的留下,没枪的跳崖!”

他的喊声变成无数人的吼声,如浪潮般地卷过。

培蕊系紧了她的红色小鼓,走上了峭壁。

日本人停止了嗥叫,像一群突然静默的野兽,嗜血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战场在那一刹那变得寂静,山风在落日下的悬崖间呼啸,在幽深的谷底盘旋。

那些被围追的人,从悬崖纵身扑向大地。深谷接连不断地回响着物体坠落和撞击的声响。他们中有儒雅的学者也有稚嫩的少女,他们是身怀六甲的母亲也是敦厚平实的工人,他们选择尊严的时候也选择了死亡,而且选择得从容不迫。

我想起了王默磬给其岳父信中的话。

中华有不朽之儿女,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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