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10-04 19:58:17来源:南风窗
作者|李淳风
娱乐圈的乌烟瘴气,这段时间散了不少,整体上显得消停。
消停之时,正是反思时机。一个发高烧的人,跟他谈味觉意义不大,退烧了才来商量要吃点什么菜,最合适。
所以一段时间来我们已经发了两篇文章。,纵向地说娱乐圈变成今天的样子何以令人痛心;,横向地对比真正的演员和流量艺人之间的本质区别。
今天这第三篇,更加“语重心长”,准备从文明史、戏剧史的角度,来说说演员、明星应该有什么样的自我认知,一个“我是谁”的问题。
核心观点是,演艺工作者如果想要事业长久,应该学澹台灭明,行不由径,决不能过度偏离主流价值观。这可以从好演员身上得到论证,同时也是一个历史的结论。
演员必须尸位素餐
王国维先生认为,戏剧的萌芽,是巫觋活动。
原始社会,人类畏惧自然而不能认识之,就会通过某种仪式来祝告,有人来扮演神,大家一起跳舞。
扮演神的那个人,一开始是氏族首领,后来就有了专门的神职人员,巫祝。巫祝负责人神沟通,地位很高,《说文》里说,巫,“以舞降神者也”。奴隶社会的中国,女的叫巫,男的叫觋。
巫觋进行仪式操作时,始终是个两面人,天生一个分裂体。一方面,他们是人,是有自身意志的,另一方面,他们扮演神,行为上是规定的。也就是说,他们在“舞台”上所做的动作、所说的言语,并不是他们自身的意愿,而是整个共同体的意志。
巫觋在操作仪式
整个共同体的意志叫什么呢?主流价值。
这么理解吧,共同体赋予巫觋很高的地位——尤其是在舞台(仪式)上,但前提是抹杀掉个人意志,抹杀得越干净越好。
否则,“以神谋私”“挟神自重”“挟神鬼以令诸侯”,那就会乱成一锅粥。
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很常见,最早有记载是战国时西门豹的故事,巫婆为了个人功利目的编造河伯娶妇的故事,坑害百姓。
接下来著名的有汉末的张角、元末的明教,别有用心,聚众造反。
太平天国也是起于歪解宗教,后来天京之乱,“王杀王”,前面上演了许多天父天兄附身支持被附身者扩展自身利益的戏码。
太平天国运动
巫觋,神职人员,绝不能用扮演行为来自我表达,谋取自身利益,这是中国人深刻的历史认知。这一铁律,直接会折射到演员身上,因为演员就是“巫觋之后”。
中国社会很早以来就不是一个宗教社会,而是由道德精神和官僚秩序规范起来的世俗伦理社会,所以神职人员的崇高地位没有持续太久,迅速下滑。
到春秋战国时期,祭祀活动在大小贵族中很常见,“演员”也就经常出现,他们的主要职责是装扮成祖先的样子,接受膜拜和享受祭品。
“尸位素餐”,“尸”就是指扮演祖先的人,端坐上头享受供奉。一般会找年轻人,前提还是一样,得听指挥,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都是规定的,决不能有个人意志,否则必然是现场大乱。
这一点,极其重要。
道统沦微则戏剧强
儒家教导“敬鬼神而远之”,仪式要搞,心也要诚,祭神如神在,但平日里,就少来这一套,专心于真正有用的、发乎人性的事情。
儒家思想限制了神职人员地位,不利于戏剧发展,但它同时让一种情形成为可能:演员与神职人员分离开来,从娱神转向娱人。
既然作为一种扮演活动的祭祀不能经常搞,有权势的阶级就会搞另一套与祭祀无关的扮演活动,演员成为一种私家取乐的工具,优伶诞生。
优,负责给权势人物唱歌、跳舞、说笑话,楚庄王的优孟,秦二世的优旃,在历史上都很有名,他们是殿前弄臣,但有时也干一些好事。
经典戏剧《优孟衣冠》
作为私家取乐的工具,演员的地位就肯定很低,而且越来越低,一整个乐队,一整队美女,可以随便送人,这是历史上常有的事情。
这说明演员其实是一种财产。前面的文章里说过,到了北魏时期,更是设立贱籍,把犯人及其家属、失败的政治对手及其家属、战争中俘虏的男女,编为乐户,专事娱乐活动,身份和奴隶无别。
正统的仪式上,用的都是典礼音乐,跳的也是大同小异的舞蹈,庄重肃穆,但让人昏昏欲睡。私乐虽在,但无法张扬。只要正统思想控制力很强的时代,中国戏剧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发展,天下比较乱,主流价值式微,戏剧才繁荣。
释放民间戏剧活力的,是安史之乱。天下乱离,许多被豢养在宫廷和贵族家的艺术家流落民间,相当于脱离体制下了海,演员和社会结合。大型游艺场所在民间出现,而且多与寺庙捆绑在一起。
到了宋朝,政府比较开明,社会自由度高,瓦舍勾栏这种稳定的社会演艺场所出现。尤其是南宋,天下又乱,朝廷南迁,社会各阶层再一次被打乱和重整,临安的瓦舍勾栏更加繁荣。
瓦舍勾栏,《清平乐》剧照
瓦舍勾栏出现的意义在于,演艺变成一种固定场所的常态市场供给,这就不能像过去戏班子的流浪式卖艺那样,一招鲜吃遍天,而是需要不断推陈出新。
因此,剧本要不断更新,演员要不断学习新的表演,写剧本的知识分子和演剧本的演员,便结合到了一起。戏剧文学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迅速生长。
接下来又是一个乱世,元朝灭宋之后,汉人被划为最低等的身份,科举被取消,汉族知识分子没有了出路,为了谋生,纷纷加入了戏剧创作。
于是,在元朝这样一个汉族知识分子地位最低微的时代,中国戏剧却发生了爆炸性的繁荣。关汉卿、白朴、马致远、王实甫、郑光祖、纪君祥,群星璀璨,《窦娥冤》《梧桐雨》《汉宫秋》《西厢记》《倩女离魂》《赵氏孤儿》,经典列张。
《窦娥奇冤》剧照
大约持续了一个世纪,到了明朝,统治森然,法令严苛,戏剧又没有了出头之日。永乐九年一条法令规定,只有“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其它的,“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
玩命的事,当然不干,编剧演员洗洗睡,次日各奔前程。
再待从头,又是权力式微时期,明朝后期,昆腔崛起,《牡丹亭》《清忠谱》《长生殿》《桃花扇》,光芒耀眼,汤显祖、李玉、洪昇、孔尚任,天下情迷。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到了清朝,外族政权统治难度大,自身不自信,对民间监管严酷,文化上推崇程朱理学,绝欲节情,八股成风,又把礼教敷演到极致,雍正禁伎乐,乾隆删剧本,戏剧自然无所作为。
同样地,当它站起来,又是乱离日。乾隆末年,徽班进京,孕育煌煌京剧。国家不幸戏剧幸,国家一步步进入深重灾难,京剧却日益壮大,一直延续到民国。
演员是谁
前面的回顾很长,目的是交代了简略的历史背景之后,来做几点总结。
第一,演员的地位一直很低。贵族财产、私家取乐工具、低贱阶层这些身份标志,始终如影随形。这种低贱的地位,确保了一点:演员不能进行自我价值表达。
第二,早期,唐朝前期及以前,权力阶级是价值表达的主体,他们当然会确保主流价值得到贯彻。到了“道统沦微”的时期,知识分子是价值表达主体,他们接受的都是正统儒家教育,同样会确保主流价值得到贯彻。
比较特殊的是元朝杂剧繁荣时期,知识分子地位非常低下,但当时的杂剧主题,思想上却反而更加刚正、主流,比如《窦娥冤》表达的是对无赖政治的控诉,对道统回归的呼唤,《赵氏孤儿》则大力张扬忠孝节义,处处英雄气驰骋纵横。原因在于,当时的政府本身就是作为正义的对立面而存在。
《赵氏孤儿》剧照
第三,无论是元杂剧还是明朝的昆腔,戏剧的辉煌都属于剧作家,而不是演员。剧作家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戏剧的核心,经常也是戏班子的核心。演员不会被铭记,不会被流传。
只有到了清朝后期,戏班子逐渐以最强的演员为核心,著名演员被称为“老板”,才慢慢形成了演员受到追捧,剧作家隐居幕后的局面,某种程度上,也延伸到了今天。
然而即便是在清朝、民国,演员受到社会追捧,真正变身为明星,但他们依然地位低下,从政治最高层到社会各阶层,依旧公认演员处于“社会鄙视链”底端,演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心理上都是极度自卑的。
民国伶人,《鬓边不是海棠红》剧照
逻辑上说,一个人无论多么受到追捧,只要用意识形态工具把其社会地位牢牢钉死在最底层,那么他就很难进行自我价值表达,演戏可以捧场,讲道理没人在乎。
这三点总结,还是回应开头的论述:演员必须尸位素餐,这是传统社会数千年的铁律。
说出这个真相,显得很残酷,这不意味着同意它,只是在面对它。
那么这时候我们再回过头来,咂摸一文中所说的,现代社会的演员,本质上也是封建工匠,就会更好理解。
价值方向是既定的。到了清末、民国,演员会参与剧本写作,比如梅兰芳先生的一些新戏、时装戏,加入了他自己的很多创造,但他也是在主流价值范围内的创造。今日的自编自演,同样如此。
梅兰芳《天女散花》
因此演员的根本使命,不是自身价值表达,而是表达好让他去表达的东西。所谓“戏比天大”,沉浸、体验,说的其实都是这个意思。演得惟妙惟肖、入神入骨,这就是他的工匠精神。京剧演员中被称为活曹操、活关公、活悟空,那是最高褒奖,舍此无他。
这种不要多想、认真钻研演技的精神,是历史设定的,所以也是从古而来的。
侯方域的《马伶传》就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两个戏班子一起演《鸣凤记》,姓李的演员演严嵩的那个戏班子,很多人看,姓马的演员演严嵩那个戏班子,则没什么人看。
三年之后,风水倒转,了解原因才知道,原来姓马的演员为了演活严嵩,专门去当今奸相门下当了三年走卒,近距离体察他的一举一动。这种精神和方式,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还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今天的矛盾
述古乃为思今。
新中国的演员,是平等的职业,平等的公民,由于具有公众人物身份,他们受到的尊重还要高于大部分职业。他们也可以进行自由创作,按照个人意志进行价值表达。对照漫长历史,这种社会地位和话语主体性的变化,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
尊重来自大众,价值表达服务大众。真正的演员们都很清楚,这是他们的自尊来源和职业价值所在。
无论在任何国家,主流价值都是必须在社会上实现和保持的,区别在于方法和形式。而中国人对于文艺的教化作用特别强调,自古以来,戏剧就是无知无识的人们接受传统伦理思想的最重要方式。所以,即便是攻击传统时罡风凌冽的陈独秀先生,也极力提倡戏剧的教化作用:“戏园者,实普天下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之大教师也。”
梅葆玖指导青年演员演戏
戏剧既然是教化,就不可能突破主流价值观。也就是说,演员在舞台上、银幕上的根本使命是表达规定的角色而不是表达自己,这一点没有变。他们作为天生一个分裂体的本质没有变。
现代社会,由于社会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道统沦微”与戏剧繁荣已经没有必然联系——尽管今天这种局面是不是戏剧繁荣,很难定论。
但是,历史上对戏剧反面功能的防御,依然是适用的,那就是,不能被某种特别的私利所劫持,“以神谋私”“挟神自重”“挟神鬼以令诸侯”。
流量艺人时代,开启的恰恰就是这样一种局面。来回顾一下中对此的分析:
“那些通过某件大投入的作品捧红的演员,则更借重于把演员神格化,掩饰所有真实,呈现完美无瑕,从而让粉丝产生一种类似宗教感情的狂热,与之发生深度捆绑。
选秀节目粉丝为给偶像“打投”,雇人倒牛奶
于是我们看到,演员与粉丝之间不再是利益剥离的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关系,而是以演员为塔尖、以粉丝为基座的有层级的利益结构,塔尖、中间层,依次向下吸血。
庞大的粉丝基座非理性的经济支出,支撑起整个结构,粉丝的义务就是不断地输送利益,甚至为此穷尽腰包,乃至累及亲友,事实上却什么产品也没有消费。
一个个这样的活跃的结构,就像一个个庞大而疯狂的传销组织。吸血的手段,打榜、打投、集资、氪金……名目繁多,多到难以完全理解消化。”
表面上看,这是以流量明星为中心的结构,事实上,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背后的资本的力量,流量明星只是它的工具。资本的目标就是利益,从不理会什么价值。
那些还来得及的艺人,应当早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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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莫奈
排版|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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