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舸 | 从解衣盘礴到太白醉酒
发布时间：2021-12-05 22:34:45来源：章黄国学
从解衣盘礴到太白醉酒
文|王一舸
《庄子·田子方》里写过这么一则小故事。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万历年间刻《三才图会》中的“庄子像”
这段说的是当初宋元君（这位人物是《庄子》《列子》里偶尔露面的一个角色，一般就当他“某国君”看待吧）想找人画画。画师们来了，殿里殿外待着，都毕恭毕敬的跪拜作揖，老老实实在两旁用嘴舔湿了笔，蘸上墨等候，表示自己工作态度好。
这是一个典型的见领导的状态。
但见，有个画家迟到了。
不但迟到，还吊儿郎当。他到以后，也拜见国君。走过场拜了一下之后，又不像第一拨人那样老实候着。而是出人意料的掉转屁股，自个回家了。
宋元君就派人去看他到底什么情况。
结果瞅他在住处，把衣服一脱，盘腿打坐。宋元君知道以后，说“行，这才是真正画画儿的。”（可矣，是真画者也）。
如果把此事当真事来看，那么这大概是关于中国画画的人最早一则故事记录。
这是一个傲娇“杰克苏”的故事。
宋佚名《柳荫高士图》
主人公因为和那些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的同事不一样，显示出了艺术家和普通画师的区别。他的行为还被认同了，还得到了那些小心伺候的人们没得到的赏识。试想，如果这番行为得到的不是宋元君的肯定，而是反感和怒斥，再来一个“逐之国外”，或者“追比以刑”。再更遇到像孔圣人那样较真儿不识逗的，直接来个“命有司，罪当诛”。那这故事就没意思了。
实际上，之所以觉得“有点意思”，是因为许多人心里都有这种潜意识诉求——既想要得到肯定，又想要保持个性。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什么大人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也只是“下面做事的小人物”的一员。但他不但耍酷，还得到肯定和赏识。这种事儿真美。是一个满足人心理欲望的爽故事。
但大家也该清醒，这类事在实际生活工作中是少见的。
一般来说，在中国混社会，除了当头儿的各种有个性，甚至“解放天性”，下面广大办事的“群群”一般就是“受揖而立，舐笔和墨”角色。要想他们张扬个性，道阻且长。
可这位玩脱衣秀的画师，却成了历代画家传说中的一尊偶像。
说明画家都有一份“杰克苏”的天真。
当然，还有一种人，故意玩这种“范儿”。他们可能认为这样才算艺术家，或者认为自己这么做别人才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想把握这种“范儿”挺微妙，近似扮演。有心地不纯良的就“表演以致于骗”了。
《韩非子》里曾经记了一件小故事：
燕王喜欢精细的小玩意儿。就有个卫国人过来说，自己能在荆棘的尖儿上雕出个猴儿来。
这位可谓比上面那位裸着画画的主动多了。他不满足于燕王给他的供养，或者其他高级待遇。他更积极主动的把玄虚做绝——反过来给领导提要求了。
他提的要求也特别的玄乎。第一，燕王您要想看我这只猴，得半年不入后宫（没有正常男女生活）。第二，半年不能喝酒吃肉。过半年以后，还必须在雨停过后，日出时分，阴阳交错之间，才能看清楚我这只猴儿。
读者们看着有点眼熟没有？各种灵修班、禅修班、甚至读经班的气息满满的扑面而来有没有？要知道，这是战国时期，《韩非子》里的记载。说明今天这路货绝对非常有传统。不但传统，它还应该是一个人类学问题。克制，自虐和净化，也是人类最古老的主题之一。所以，它满足的是某种人类估计从原始社会就存在的需求。
燕王有没有这种需要呢？我们不知道他对找妃子喝酒吃肉有没有特殊爱好。但知道他对那只“猴儿”有爱好。他的需求同样古老，这种古老的需求叫“恋物”。要知道，当时那个年月，那只猴儿至少也应该叫“微雕艺术品”了。他就是对这个“恋物”。
结果，为了看那只“草刺尖儿上的猴儿”，燕王真的做到了不找女人不喝酒不吃肉……如果现在颁发一个“艺术赞助人奖”。我想一定得给燕王。他不但出钱，还出自己。这是什么精神？对艺术品无比尊崇的精神。这是什么表现，对艺术品极端执着的表现。
现在这种赞助人不多了。他应该是每一位艺术家都梦寐以求遇到的人。当初瓦格纳曾经遇到过一个，估计是燕王转世的“路德维希二世”。但是转世后的版本还是没达到如此“自虐身以求猴儿”的地步。
这时候，出现转折了。一位造工具的铁匠师傅出现了。
他跟燕王说“我是做工具的。各种小玩意儿都得拿刀雕刻。被雕的东西怎么着也得比刀的刀尖儿大。现在棘刺尖比刀尖还小，容纳不了刀尖。所以大王您不如看看他用什么型号的刀，能不能雕那只猴儿就清楚了。”
燕王于是就把那位雕猴的朋友叫过来，问他用什么东西雕。那哥们儿说“削刀”。燕王接着就提出想看看他的“生产工具”。毕竟看工具不必要半年功夫不近女色不吃酒肉还要等黎明之交才能看。
雕猴的那位没办法拒绝这种合理要求。托言回去取工具，趁机直接逃走了。
说完这个故事。再讲一个可以作为“解衣盘礴”故事后续的故事吧。
关良《太白醉写图》
这就是李白著名的“太白醉酒，力士脱靴”的真相。
段成式《酉阳杂俎》里有这么一段，由于我估计到大家对这个故事最终的结论会非常不一样，所以就不解释不评论，放到下面作结尾大家自己感受一下吧：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履。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作者简介
王一舸，编剧，专栏作家，昆曲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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