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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 · 田妃 · 翔凤琴 | 谢正光

发布时间:2022-03-16 22:04:23来源:文汇笔会

夕阳照射在故宫东北角楼和景山万春亭上(新华社图)

1985年,我携带家小移居沪上,阅读上海图书馆所藏明末清初别集。每周一至五,早上步行到图书馆,黄昏时刻打道回府。往返途中,必经凤阳路,一条取名自明太祖家乡的热闹街市。街上有一座“太阳庙”。庙很小,玻璃门窗亦虽设而常关。朝庙里窥看,明显可见一个站立的塑像,双手分持剑和绳索;塑像代表崇祯,剑用作亲杀长平公主,绳索则是自缢的工具,皆无可疑。

事历三纪,沧海桑田,太阳庙早已烟消云散了。近日整理有关崇祯旧稿,偶忆前事,爰为拈出,置诸稿端,亦聊记岁月云尔。

选妃

崇祯元年(1628)的一个春日,是登位不久新主选妃的黄道吉日,紫禁城中朱阳馆里喜气洋洋。

时年二十六岁的崇祯处处显得有所作为:登极后才三个月,即公布“钦定逆案”,将“凶残祸国”的魏忠贤,连同“乳保恃恩”的客氏凌迟处死,二人的余党亦随被一网打尽。新主重用廷臣,留意边事。四海之内,人心大快。这位昔日的信王,遂摇身一变为“信天子”!

这天陪伴在他身边的,除宫娥内侍外,还有他先兄的寡嫂懿安皇后,和曾与他共患难的信王妃、当今的周皇后。两位皇后间,曾有颇不寻常的关系:原来崇祯在信王府选妃时,周氏因体格瘦弱,排名第三,时尚为昭妃的懿安恃见宠于崇祯之先兄,尝替周氏抱不平:“今信王殿下,睿质方冲。黄花女得婚姻配合,自然长大,合得配信王……乾坤因而定位矣。”懿安当日一言,让周氏跃升为信王妃,从而顺理成章登上皇后的宝座。

这天,崇祯在懿安的指点下,选了两个妃子。照当时的成规,皇帝选婚,中选者由皇太后以青纱手帕和金玉跳脱系其臂。其时崇祯生母早已下世,皇太后自然是懿安了。得懿安系臂的二人:一是大兴袁进贤的女儿,一为扬州田宏遇的千金。

懿安对这两门亲事满心欢喜,加上周后所出的皇太子慈烺刚诞生,心情甚佳。选妃结束,亲自为下聘礼,迎新妃入宫,安排居处:袁妃居西边翔坤宫,即二百年后慈禧的住所;田妃居东边的承乾宫,廿多年后顺治的董妃曾在那里住过。

西宫袁妃和东宫田妃

据史载:西宫的袁妃为人“谨退”。闲来在宫中放鸽为乐,又“善剪彩花。每入冬,即制花朵以为妆物,宫中谓之消寒花”。其父即崇信伯,为人也安分。袁妃因此很得周后的欢心。盖周后本人即经常“裁抑外家恩泽”:登位之初,禁止家人穿御赐黄色衣物;自己生母丁夫人入宫,则坚持先拜见皇后,然后行家人礼。

袁妃且是个节俭的人,在“宫中常服布衣,茹蔬食”,“一切女红纺织,皆身自之”。由是之故,周后和袁妃相处甚为融洽,周后常约袁妃“游赏嬉戏”。袁妃拜见周后,被免去常仪,两人“便坐甚欢”。

相比之下,东宫的田妃在紫禁城中引起不少风波。原来田妃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她在宫中,像她早年束发缨前那颗碧焰如盘的大明珠,熠熠生光。袁妃固然为之失色,连周后也逐渐感到威胁。

论姿容,田妃“美颜如玉”,周后与之相伯仲。但论才艺,田妃则处处出周后之上:田妃善书,“幼习钟王楷法”,尤善大书。入宫后得禁本临摹,“遂臻能品”。她工写生,能作兰蕙群芳之图。春郊试马,田妃“姿形既妙,回策如萦。名骑无以过之”。宫中蹴鞠,亦“风度安雅,众莫能及”。田妃又善体圣意,与崇祯对弈,经常佯负一二子。宫里后妃的轿子,本由小太监杠抬,她献议改用宫婢,以便合礼。

总而言之,田妃才貌双全,善解人意,崇祯愈来愈中意,自在料中。他欣赏她的画,将她所作的《群芳图》置诸御几之上;又命她写一小兰扇面,携之怀袖。他喜欢她的书法,便告诉她可随意在宫中所藏卷轴上题字。一次,崇祯得意忘形,在周后面前称赞田妃的“双缠三寸”小脚,而“嗤袁妃之脚几倍之”,使周后怫然不乐良久!

翔凤琴

最令崇祯倾倒的,是田妃的琴技。

崇祯本即对音乐极有修养。他不像他那土包子老祖宗朱元璋,将所见乐工“严刑以束之”。他登位后,即搜求善音律又善鼓琴的人。袁、田两妃进宫那一年,适逢大军收复山海关宣、滦诸城,有一名叫杨正经的年轻军人,领兵立了大功,作了《铙歌十曲》上献崇祯,深得圣心。于是命杨氏定郊庙乐章,赐官太常,赐琴一床,命其人在宫中“以琴声音理”应诏。

甲申前四载,又召文震亨宣定五音正声,改撰琴谱,作为郊祀乐章。崇祯本人且作了《百僚师师》等曲,命文震亨及其弟子尹紫芝,联同理琴一张姓太监,训练宫嫔诸贞娥弹奏最新御撰。

崇祯能作曲,亦擅琴。藏琴名“翔凤”,取意于班固《幽通赋》“翔凤哀鸣集其上,清水泌流注于前”。他又是个像嵇康所说有志于“理重华之遗操,慨远慕而长思”的人,故能欣赏他人的琴技。

与他同年出生的李渔便曾说过:“丝竹之音,推琴为首。然此种声音,学之最难,听之亦不易。凡令姬妾学此者,当先自问其能弹与否。主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御。”田妃的主人,毫无疑问是“知音”的。她第一次在宫中弹琴,他即发觉她“指法洪纤,深得宜也”。乃问她“在家何师”,答说是生母所授。次日召母入宫,“与妃一再弹,厚赐而遣之”。自此隶籍宫门,出入听之。后世诗人,追忆当年宫中母女古琴双弹的情境,曾写道:“七弦挑抹何清畅,一室师承不等闲。此曲自经天听后,肯分余响落人间。”(王誉昌《崇祯宫词》)

不久,崇祯另谱出《访道五曲》:崆峒引、鼓爻歌、据桐吟、参同契、烂柯游,作为田妃独奏之用。继又援唐明皇为杨贵妃设“琵琶班”故事,命田妃于承乾宫中设“琴班”授徒,并挑选了姓范和姓苏的太监二人作为她的弟子。诗人追记其事云:“曲分畅操传何远,音响高深意自赊。应笑玉环诸弟子,枉将心力事琵琶。”(王誉昌《崇祯宫词》)

铁狮巷与天寿山

田妃琴技,得自母授。对宫禁之事,也自幼熟知。原来田宏遇夫妇从扬州移家北京,乃为筹划获取皇亲国戚的地位。盖明朝中叶以后,选妃多在北京,不及远方(参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二)。宏遇有一友人名杨宛叔,曾侍内廷,年迈退居林下,宏遇特意邀宛叔来同住,以便闺女从学宫中情事。田家早年栽培,确曾花费过一番苦心。谁又会料到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名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在八百多年后的晚明,又另得一新证。

田宏遇的苦心不白费,崇祯御赐田家院落在北京西安门,本是前太监王体乾的旧宅。宅前有铁狮一座,气派非凡,连所居那条巷子也叫铁狮巷,田皇亲宅气势相称。明亡后二十年,诗人吴梅村是这样描写那座铁狮的:

田家铁狮屹相向,舑舕蹲夷信殊状。良工朱火初写成,四顾咨嗟觉神王。先朝异物徕西极,上林金锁攀楹出。玉关罢献兽圈空,刻画丹青似争力。武安戚里起高门,欲表君恩示子孙。铸就铭词镌日月,天贻神兽守重阍。(《田家铁狮歌》)

宏遇宅里,园亭声伎之美,甲于都下。宏遇又是个侈荡的人,好招权贵饮酒夜宴,诸妓歌喉檀板,辄出帘下,贵人不任劝酬,颓唐径醉。久之,亦使北京城中其他外戚为之侧目。

宏遇不但在京师过着放荡的生活,而且以皇亲身份,在外地流连声伎。崇祯十四年(1641),他以到浙江定海普陀寺进香为名,道经苏州,在那里的金昌亭妓院流连忘返,铁狮之号满江湖。崇祯风闻其事,大怒责妃:“祖宗家法,汝岂不知,行将及汝矣。”田妃惊惧,托人带讯给父亲:“汝辈于外犯事,已风闻大内矣。若再上闻,吾当自杀耳。”宏遇这才稍为收敛。

本来大度的周后,也逐渐对田妃不满。崇祯毕竟尊重曾和自己忧患与共的正室,再加上田皇亲恃宠专横,崇祯终于命田妃移居西二长街螽斯门西名叫“启祥”的冷宫去“休省”。此后三个月,不再召见田妃。后来还是周后把田妃安排回承乾宫,三人始相待如初。

崇祯十五年(1642)初,田妃与袁妃同时被封为贵妃。同年三月二十一日,田妃长子慈照,年才十岁“短发才留未入囊”,晋封永王。原尚未到封王之龄,但由于田妃返回承乾宫后,即患病卧床,几经调养,均不见起色。自忖快到生命的尽头,恐怕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封王了。崇祯为了满足她的心愿,提早封慈照为王。

慈照封王后,田妃病愈剧。十五年夏,田妃病殁,葬于天寿山。田妃入土后不及两载,李自成兵陷京师,崇祯领周后与袁妃相继自缢。十数日后,李自成部下将崇祯和周后葬于田贵妃墓内。如此安排,崇祯泉下有知,当亦首肯。

鼎湖篇

甲申以后,崇祯宫中的琴声自成绝响。但先帝所藏“翔凤琴”和所谱诸琴曲,在往后四十年间,于淮阴、济南和广东一带残山剩水间,摇身一变为明遗民身份认同和群体联系的象征。

甲申后一载春,曾协助文震亨训练宫娥的尹紫芝,于兵荒马乱中,抱琴一床,挟着先帝琴谱,在苏州香草垞又和文震亨相见。紫芝为细叙国亡之日情形,宫中善琴者皆投湖自尽。同年夏,清兵陷苏州,震亨投湖死。紫芝则抱琴挟谱,继续其流亡生涯。

三十九年后,紫芝在吴县寒溪找到震亨的小儿子文果。紫芝已白发苍苍,文果已剃发披缁,取名同揆,自号轮菴,两人相见,恍如梦寐。紫芝意欲从同揆学佛,同揆悲从中来,写出《鼎湖篇》长歌一首:

……烈皇御宇十七载,身在深宫心四海。一朝地老与天荒,城郭依稀人事改。当年删定《南薰曲》,内殿填词征召促。……流泉石上坐相邀,薇省风清玉佩遥。神武门前轻执戟,永和宫里薄吹箫。如意初殇泪沾臆,那堪又报河南失。钿蝉零落葬田妃,池水苍茫尚凝碧。寒食花飞不见春,冬青冢树斫为薪。煤山一片凄凉月,犹照疆场血化磷。世间万境须臾梦,老臣剩有西台恸。四十年来寄食艰,何人更听《高山弄》……

遗民琴会

紫芝之外,曾以“琴声音理”待诏的太常杨正经,也有一番离奇可悯的际遇。国亡后,杨正经抱着先帝所赐琴,从京师南下淮阴。遭逢世变,兼父母双亡,感时伤世,先后作《风木操》悼念亡亲,作《西方操》寄思先帝。嗣是《西方》《风木》二操,经常发声于先帝之御琴,给江浙一带遗民,带来无限故国的怀思。

顺治十二年(1655),江西南昌人王猷定因事到淮阴,便曾听到杨太常的琴声。王猷定乃一坚贞遗民,其父王时熙本东林党人。甲申后,猷定以先朝拔贡之身,任史可法记室,史可法迎立福王时传诵一时的檄文,即出猷定之手。福王败,猷定拒不仕新朝。他久闻杨太常的琴名,恰好逢上淮阴一年一度的“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忌辰纪念会”。那天,杨太常“布衲芒履”,作僧装,抱琴与会。王猷定听罢太常弹琴,想起这七十老翁一生的际遇:早年的战功、中年在宫中的琴会、晚年抱御琴隐居等情事,提笔写下五律四章。下面这首尤其感人:

野哭排阁闺,终朝祝圣君。青宵尝独立,白眼望高云。大地声频吼,幽潭咽不闻。此中人少解,鸦噪乱斜曛。(《听杨太常弹琴》)

此后不久,杨太常得知崇祯的翔凤琴的下落。原来宫中御琴翔凤,在甲申年李自成兵陷北京前,“七弦无故自断”,被一名太监携出。兵荒马乱之中,几经转徙,售与晚明文坛“后七子”之一、济南李攀龙的后人。李家本有琴百张,藏诸一高楼。得“翔凤”后,摆放上作了调整,让“诸古琴环绕御琴数匝,若有君臣之象”。每年三月十九日李家必邀请四方八面的遗民,举行“拜琴”“鼓琴”的琴会。并请杨太常任琴会的主持人:每年三月初,僧衣芒鞋,手抱藏琴,怀着朝圣的心情,从淮阴出发,北上运河转黄河,到济南李家去。

顺治十五年(1658)之会,屈大均远道赶来参加。在济南李家,屈翁山得观崇祯旧藏“翔凤”,有记云:“琴长可四尺,神光闪烁。饰以金玉象犀,背镌‘广运之宝’,及‘大明崇祯皇帝御琴’八字。”翁山捧着“翔凤”,“仿佛天威咫尺,情不自禁,竟伏拜再三”。然后由杨太常将“翔凤”重置于玉座之上,连奏数曲,“叙写国破家亡之故。变声凄惨,林叶陡落,惊风飕扬”。一时酒酣,悲歌相和,与会者皆泣不成声。翁山《烈皇帝御琴歌》云:

我从李卿请琴观,椘囚相对泣南冠。湘妃锦瑟秋风咽,山鬼萝衣夜雨寒。……甲申三月燕京乱,此琴七弦忽尽断。……从此中华礼乐崩,八音遏密因思陵。……感君恩重此琴归,九庙神灵实凭依。鼓之舞之元气驰,帝出乎震是今时。惊风如刀频割弦,欲续断弦双手酸。余音绕梁何缠绵,满堂宾从皆涕涟。请君罢弹莫终曲,恐令南北诸候哭。

遗民琴诗

康熙元年(1662),时年三十三岁的屈翁山结束长达四载的旅程,安抵广东番禺老家。他“留发一握,为小髻”,时人称作“罗浮道士”。中秋节那天,罗浮道士召集广东遗民陈恭尹、梁佩兰、张穆、王邦畿、陈子升、庞嘉耊、梁观、屈士煌、高俨、岑梵则等,饮宴于西郊草堂。酒罢,翁山历叙过去四年在辽阳、北京的际遇,兼及济南李家崇祯皇帝忌辰琴会的种种。座中陈恭尹的父亲、陈子升的兄长皆以身殉明,故二人感慨独深。恭尹和子升分别写成《崇祯皇帝御琴歌》。恭尹之作,咏叹翁山北游访求先朝遗物事:

君王三月骑龙去,神物潜行越河泗。罗浮道士搜遗弓,五拜亲瞻翔凤字。来归泣语临秋浦,白日晶晶倏飞雨。况乃风高水波立,海隅咫尺非吾土。

子升所作,则大有欲挥鲁阳之戈的气概:

烈皇安兮琴肃肃,臣不及钧天侍宴调丝竹。烈皇怒兮琴轰轰,臣愿得挥云拨雾扬天声。但愿见舞阶格苗之干羽,不羡彼登楼下凤之瑶台。

顺治十年(1653),侯方域致书时已剃发披缁的方以智,邀请他到河南商丘自辟的壮悔堂一聚。信有云:

密之或他日念仆而以僧服相见。仆有方外室三楹,中种兰与竹,上悬郑思肖画无根梅一轴,至今大有生气。并所藏陶元亮入宋后诗篇,当共评玩之。

侯方域壮悔堂中方外室,有兰竹,有郑思肖所画的无根兰,有陶渊明入宋后的诗篇,无一不代表侯方域个人在人格上的“认同”(Identity)。同样地,淮阴杨太常主持的琴会,济南和广东两地遗民对翔凤琴的礼赞,既道尽彼等对大明的怀恋,又象征他们在人格上追求共有的“认同”。

当然,惜念承乾宫里田妃的琴声,乃至崇祯本人对音乐的耽爱,可能不为部分遗民认许,甚至还有攻击的余地;但在情感上,那张历尽沧桑的翔凤琴,却成为遗民寄托对前朝念想的对象。先前翔凤无故七弦自断,象征中华礼乐的崩坏,而后来“欲续断弦双手酸”,则象征对复国无望的无可奈何的心境!于是,那无弦的翔凤,在明亡后数十年间,默默地领受无数遗民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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